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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杜仲介绍我和蝴蝶:“妈,这是小天鹅,你还有印象吧,大雪和小雨是小天鹅生的。这是蝴蝶,小雪、大雨和大寒是蝴蝶生的。”
离开(2)
我拉着蝴蝶,齐声喊:“妈!”
老婆子对我们点点头,没让眼泪花子滚出来。
能看出来,老婆子很好强。
母亲
父亲果真被枪毙了,两个姐姐上山下乡都还没回来,三姐杜丽在乡下成家了。说,很久没见小天鹅的母亲了,听说去咸阳了。
吃完饭,天已经麻麻亮了。
五个孩子一个挨一个睡下了,我、小天鹅、蝴蝶三人,和母亲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母亲已经大致听明白了我的故事。
我先说了我们原来的打算:我和小天鹅都去自首,主动“低头认罪”,蝴蝶领着孩子,蝴蝶可以再找一个男人。母亲一听,就摇头。
母亲是精明的,做出了如下安排:
一、小天鹅单独待在一间房子里,不露面,藏起来。
二、有人问,就说五个孩子都是蝴蝶生的。
三、杜仲是从火灾里逃出来后,偶然遇上蝴蝶的。
四、没必要“低头认罪”,因为文革已经结束,结论也有了,文革是一场不该发生的运动,既然如此,“逃避文革”算什么罪?
小天鹅说:“妈,我杀过两个人。”
母亲说:“杀两个人算什么,杀过10个人的,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小天鹅说:“妈,我还是去自首吧。”
母亲说:“别傻了,听我的,先待着。”
经母亲这么巧手一拨拉,事情变得如此简单,甚至干脆没什么事情了。就好像我们不过出了趟远门,只因疏懒10年没和家里通音讯。不知小天鹅和蝴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却有种淡淡的失落感。好像我心底下更希望“文革”还没有结束,到处都是造反派,都是红卫兵,人人都知道我杜仲是现行反革命,在深山老林里躲了10年,罪加三等,应该立即砍头示众。我不敢说出我的感受,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是这样。
第六章 归来
煤
我对的味道也过敏,你还记得吗?一进韬河县城,我就闻见了一股子煤烟味,我的神经微微幽了一下,裤裆就湿了。
韬河原来是不烧煤的,冬天再冷,也不点炉子,想不到,我离开的这几年里,开始普遍用煤,取暖和做饭都用煤,相邻的华亭县发现了煤矿,据说储量丰富,至少能开采50年。文化大革命期间,挖煤采矿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母亲没点炉子,屋子里冷飕飕的。但是,母亲在厨房里赶着给我们做饭的时候,烧的是煤,半盆子细细的煤末子加上水,拌成泥的样子,再放进灶膛里,风箱里的风一吹一吹,灶膛里的火就像樱桃小嘴一样,忽然张开了忽然又合住了。掺了水的煤,燃烧时的味道我更受不了。所谓“遗尿”,只是看得见的反应罢了。我的感受实在很难说清。下了很大决心,我才告诉母亲:“妈,别烧煤了好不好?”母亲问:“为什么?”我蒙紧鼻子和嘴,嘴里哼哼叽叽的,母亲还是不懂,我只好明说:“我快夹不住尿了!”母亲一听,脸色一下子黄透了,就和很早以前一样。母亲急忙低下头,用铲子几下拍死了炉膛里的火,并堵住炉膛口,然后慢慢回过身,小心地问:“儿子,你还没好呀?”
其实,我为什么对煤敏感?我一直没给你说明白。这是我不愿碰的一个话题,现在,我还是告诉你吧。还记得那一对双胞胎吗?
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点不能不说的故事:一晚上,在县城西边倾斜的街道上看完露天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回家的路上我莫名其妙地拉住好朋友大龙,对他说:“解放前,我伯父当过韬河县保安团的副团长。”大龙急忙用巴掌堵住我的嘴,还朝身后看了一眼,悄声说:“再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告诉小龙。”他的双胞胎弟弟小龙就跟在我们身后。大龙的话羞出了我一身汗,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只感到羞,主要还不是怕,是羞,羞自己脑袋瓜不够用,羞自己嘴不牢,连大龙小龙都不如。在学习上,大龙和小龙弟兄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但是,人家比我老气得多。韬河人夸孩子懂事,不说懂事,说“老气”。可见,老气的孩子不一定要诚实。“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老气显然比诚实更重要。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老气的孩子必然懂得这一点。当时的我应该也懂,却突然就像中邪了,失去自控,不明不白地做了一回诚实的孩子。后来我听说,大龙小龙的一个叔叔曾是国民党的省议员,但大龙和小龙嘴好严,从来没向我提起过!比较起来,我真傻,真不够老气。
这件事我每次想起来都是一身汗,有时也会遗出一点尿。过了好几天,“羞”才渐渐被“怕”代替了,怕大龙已经告诉小龙,怕兄弟二人告诉各自的好朋友,怕所有的同学都知道了。于是,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事事都让着大龙兄弟,实际上,是事事巴结着他们,比如,把母亲煮好的洋芋偷出来(挑最大最花的两个),给大龙一个,小龙一个。又比如,把过年家里分给我的两颗水果糖硬忍着一颗都不吃,第二天天一亮就跑出门,一颗给了大龙,一颗给了小龙。说实在话,我曾经多次幻想过,把大龙兄弟干掉。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两个人,双双让炮弹炸死了。当我从舅舅家回来,听说了这个消息后,耳边立刻响起一个声音:“天助我也!”但是,我的身体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应,双腿之间默默地炸开了——我遗尿了,我四肢无力,全身发抖——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让自己相信,大龙和小龙的死,跟我全无关系。至今,我还是无法做到这一点。
事实证明,我无意间说给大龙的秘密,大龙确实没告诉别人,包括他的孪生弟弟小龙。设身处地,一个人要瞒住一个旁人的随便听见的秘密,是多么不容易呀!何况当时他才十四五岁,何况他还有一个孪生弟弟,更何况两个孩子之间的友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对大龙的敬重与日俱增,对他的歉意也与日俱增。兄弟两个双双死于非命的那天,我却躲在乡下的舅舅家,就好像我事先知道这个结果,故意不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自私地躲起来了。这个结果甚至像是我一手造成的,像个大阴谋。你肯定看出来了吧?其实我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来时,我深信解决我和大龙小龙之间的问题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死,就是干掉自己,越早越好。回到韬河县城,煤的味道里面,其实总是站着两个人:大龙小龙,就像两个催命鬼。噢,这个话题,不能再说了!
上面这句话刚说完,杜仲就当着我的面“遗尿”(借用杜仲的说法)了。我很不好意思。我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气氛也变得相当怪异。
几分钟后,谈话恢复。
巷子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已经下午了,蝴蝶和五个孩子都在扯呼,一张脸挨着一张脸,每张脸上都蒙着一层尘世的光亮和人间的安逸,让我心里暖融融的。
我趴在窗户上,看见母亲正用一张旧毯子把一堆煤末子遮起来,再压上石头。10年不见,母亲确实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腰也弯不下去了。
我走出院子,母亲转过身,笑了,笑容半是黑半是白的。母亲匆匆洗了把脸,说要带我去卫生局“报个到”,我才想起我是有单位的,我原本是卫生局的干部,是卫生局的下属单位,大湾麻风院的院长。我心里又意外又惊喜——但也有点紧张,有点怯场!我说:“妈,过两天再说吧!”母亲说:“先报个到嘛,让人家知道,咱们还活着,咱们回来了!”
我实在不想这么快就出门,我还没做好见任何人的心理准备,我坚持说:“妈,还是过两天吧。”母亲向来是固执的,说:“先报个到,表示咱们心里还有单位,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你想了没有,老婆娃娃一大堆,以后怎么办?”是呀,老婆娃娃一大堆,一人一张嘴,要吃要喝,这些问题我确实没顾上细想,甚至压根没想,我只以为,把他们带回来就算成功!其它的事情真的没怎么想。在县城,一个人有户口有工作有工资才能有饭碗,我好像把这些基本常识全忘了。在蝴蝶谷,我已经习惯了什么心都不操,没吃的没喝的没穿的,找蝴蝶,蝴蝶是主心骨。现在不同了,回到县城了,得找我杜仲了!我是丈夫!是父亲!这有些意外,有些突如其来!这是我第一次把自己想像成“父亲”!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在蝴蝶谷,孩子们叫我爸爸,从来没叫过我“父亲”。我觉得“爸爸”和“父亲”根本不是一回事,爸爸是爸爸,父亲是父亲,我爸爸也是我父亲,而我只是大雪小雪他们的爸爸,绝不是父亲。我当不了父亲,父亲两个字,我觉得太大。
幸亏我还是有些理智的,我不想这么没出息,我决心一切听母亲的安排。出门前,我去厕所里蹲了一会儿,不是为大便,而是为小便。只有像女人一样蹲着,才能困出最后一滴尿。出来后母亲已经找好了父亲穿过的几件衣服,让我换上。毛衣里面竟还保留着父亲身上的味道!外衣是四个兜的涤卡制服,是父亲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衣服,我还有印象。我不想穿,问母亲有没有别的衣服?母亲坚持让我穿,我只好穿上了。然后人模人样地就跟着母亲出门了,像一只还没长毛的老鼠出洞了。巷子里有好几个烟筒在冒烟,浓烟直往下飘,一看就是煤烟。我不能不蒙住嘴和鼻子,尽量忍受着。
我遇见的第一个人会是谁呢?我想,整整10年没见人了,大家以为我死了,现在突然冒出来了,冷不丁面对面,能把人吓个半死!好在碰见的几个人,不是年轻媳妇就是孩子。他们只跟母亲打招呼,并不认识我。
不远处,有两个男孩在弹玻璃球,我远远就听见了玻璃球碰撞的声音,泪盈盈的,震得我心颤。我觉得,其中较矮的那个男孩是我,小时候的我!我不由放慢了脚步,此时我听见比“我”高半头的男孩在骂“我”:“狗日的你耍赖,我日你妈了个X!”这句脏话还在!没让文化大革命“革”掉!这一句脏话简直能顶得上半本子《千家诗》。我还想听到更脏更脏的话,但是,看见有人来,他们噤住声不玩了,歪着头等我们走过去。走过去之后,我还不由地回头看着他们,尤其是“我自己”,我看见,“我”羞得耳根都红了。
我边走边念叨,原来这10年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并没有让生活止步,也没把所有的脏东西、坏东西、封资修的东西都“革”掉,看样子革命和生产、革命和生活可以两不误,拆房揭瓦、挖煤采矿、嫖风浪荡这类事情照做不误。那两个孩子有八九岁了,和我们的大雪差不多,这不是表明,就是在运动最紧要最热火朝天的关头,还有人在偷情在亲嘴在交媾吗?哪个孩子后面不是一幅狗男女寻欢图呢?这样一想,我在蝴蝶谷里的所作所为就没一丁点儿稀奇之处了。这倒让我有些失落。
我发现巷子比原来短了一倍,记忆中的巷子要深得多,而现在,没走几步,就到头了。在巷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