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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几次,父亲把话完全说白了:你伯父被杀前是国民党党员,是韬河县保安团的副团长,我呢,由于幸运地遇上了老同学才及时地改变了身份,继而又转业到地方,成为一名国家干部。而“对方”呢?哥几个当时都是韬河赫赫有名的土匪头子,但是后来——后面的话父亲实在不便直说出来。我自然是明白的。
我上小学时,贫协主席就是“对方”家的人。不过,我奇怪的是,贫协主席看上去一点都不坏,每次见了我都笑眯眯的,有时甚至会充满爱意地摸摸我的头。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剥吃玉米杆——和嚼甘蔗的方法一样,把玉米杆光滑的外皮剥掉,嚼吃里面水分丰富的瓤子——不小心,左手的中指被划破了,半个指头蛋眼看要掉下来了,是贫协主席亲自把白色的消炎粉撒在我伤口上,然后又仔细包扎好的。
我曾不小心表露过对贫协主席的好感,父亲当时没有吱声,只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倒是母亲狠狠地掐了我一把,说:“没出息。”
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咱们应该向人家学习,就像周总理说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到党派,小到个人,都应该这样,时代变了,大家都是阶级兄弟,个人的恩仇是动乱时代的特殊产物,应该让它结束了。”
可是,父亲并没有终止讲伯父、爷爷和奶奶的故事,还是每隔十天半月开一次家庭会议,每次仍然会声泪俱下。直到我离开家到外地上麻风专科学校时,才对父亲的心情有了较深的体会。我设身处地地想:对父亲来说,那是多么近多么近的耻辱呀!由于中间隔了一个时代,我们常常认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屈指算来,事情过去了才二三十年呀。对一个侥幸逃生的当事人来说,二三十年和两三天又有多少区别呢?而父亲又能做些什么呢?父亲能做的无非是娶妻生子,然后便是不厌其烦地开家庭会议,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给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追述家史,除此之外父亲还能做什么?对他来说,只剩下追述的可能了,追述着时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也算是对死者有所交待。
我是不是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如果没有那就再说明白一点。“文革”一开始,我父亲就变得坐立不安,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过人的预感,一开始他就相信这次运动肯定是建国后历次运动中最大的一次,大概很快结束不了,甚至要死人。我是半夜被他叫醒的。他问我:“麻风病真的不传染?”我不知道他问这话的意思,我以前多次对他说过麻风病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可怕。我也多次炫耀过自己的知识:一个名叫汉森的挪威大夫,多次把麻风病人身上的结节植在自己身上,没感染过一次。跟麻风病人生的孩子,并不见得就得麻风病。智利总统来中国访问时,曾和广州的麻风病人拥抱过。所以,当他大半夜这样问我时,我还是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上述意思。万万想不到,他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说:“起来,写一份申请书,报名上麻风院工作!”我一听,就像上了一个天大的圈套,又羞又恼又怕,我对麻风病的所有常识,都是从课堂上和资料中来的,我还从来没和麻风病人有过零距离的接触,我也没有把一生献给麻风病研究的决心,我知道麻风病已经存在了几千年了,攻克麻风病,谈何容易!上麻风专科学校之前我对麻风病的印象,比我新学到的知识要顽固得多,我对麻风病的惧怕并不比一般人轻多少。我已在打算靠父亲这个农业局副局长的关系,调出卫生系统,改行干别的。所以,我当即就表示反对,我说,人家都去串联了,我也要去串联。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喊叫。父亲的话,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但让我报名去麻风院,又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做不到,我必须违抗:“你忘了?你答应帮我改行的!”父亲的声调稍稍降低下来:“好儿子,听爸爸的,爸爸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想来想去,只有麻风院是安全的,你先去,等运动结束了,再调你出来。”我必须找一种更有效的办法反击,我说:“爸爸,你好像对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立即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用低低的祈求的语气说:“好儿子,爸爸不是对文化大革命有看法,爸爸只是担心你出去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向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伯父交待!”爸爸竟然给我下跪了!而且,我听到“你爷爷你奶奶还有你伯父”这样的话,就像听到了咒语一样,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还是不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我不能不参加。”想不到父亲竟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不反对,但是,儿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知道子弹是不认人的。”我说:“你那是战争时期,是你死我活的敌我矛盾,现在不一样了,你不要乱说。”我不过是嘴硬,其实心里早就屈服了,而父亲一听这话,完全变成一只绝望的羔羊,快哭断气了:“你不听我的,我就先死,我死了你愿意干啥干啥去!”这时,母亲被吵醒了,母亲已经听明白了,两个人开始从床上到地上,再从地上到床上地打起来。我见状立刻躲到另一间屋子去写申请书,写完后,父亲看了不满意,又重写,改了五六遍,最后我又誊好,次日早晨一上班就交给刘局长了。
传染
我烤好羊肉,在一块洗干净的石头上,用刀子切下第一块肉,切得又长又薄,提在手上,像鱼一样摆来摆去。第一块肉自然给了顾婷娥——她接在手上并没有立即吃,而是去火边加了些辣椒面,继续烤。我这才知道,她爱吃辣椒。我问:“你那么爱吃辣椒,嗓子吃坏了怎么唱戏?”她答:“以前不敢多吃,现在还有啥怕的?”我想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病,总有一天,让你重新登台演出!”不过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吃完东西后,我们洗了手,重新坐在火边。月亮这时刚好停在头顶了。两面的山像两位一声不响盘腿坐着的老人,山坡上冷杉伸出去的长臂,像凤尾一样,在月光底下,显得又安静又大方。小公马在不远处懒洋洋地吃草,时不时地喷个响鼻。小公马是森林里遍地的野蒜、野蘑菇、酥油草给喂肥的,在月光下就显得更加膘肥体壮。到了夜里,森林中越来越冷。我和顾婷娥中间还可以坐三个人,我知道,她还是怕传染,总是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我们就像烤饼一样,一会儿前胸对着火一会儿又换成后背,前面刚暖热,后面又冷了。我真想把她抱在怀里,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爱着她,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块石头一样。后来,还是她先说话的。她说:“我觉得我好像已经死了,紧接着又转世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真有那么一种不阴不阳的感觉,我没声音,她又说:“好像,你是我转世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我有些心惊肉跳,而她还在说:“你别生气,我觉得我就是为了遇见你才转世的,这种感觉好强烈。”我太想把她抱在怀里了,但还是做不出来,我起身往火里扔了几根新鲜松枝,立刻就有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松枝特有的香味。她口气谨慎地问:“杜院长,你没生气吧?”“我听着呢。”我说。我的声音在发抖,浑身也在暗暗发抖,因为我太想过去把此刻的她抱在怀里了。那么美的一个美人,那么好听的嗓子,现在却又是麻风女又是杀人犯,坐在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用这种可怜巴巴的口气说话,我真想问老天爷,你怎么用这么狠毒的手段捉弄人?但是,我又想,老天爷可能是好意,老天爷只能用这种办法把她打发到我面前,要不然她和我一辈子都形同陌路。这样一想我就安心了,也不急了,我想,接下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多。后来,我看到她有些坐卧不安,就问:“你怎么了?”她说:“杜院长,想请你帮个忙!”我答道:“你说。”她就说:“我想去——小便,可是——我怕。”我立即站起来说:“好吧,我陪你去。”我就陪她到了空地边上。我说:“你蹲下尿,我不看。”她尽可能往远处走了走,朝两旁看看,快快地脱下裤子,边脱边往下蹲。我看着另一侧的小公马,月光下,小公马雪青色的屁股显得又发达又圆润,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身后的顾婷娥却一直没有动静。“怎么没动静?”我问。“有人在旁边,我尿不出来。”她焦急地说。我往前走了几步,她又慌忙央求:“别走开,别走开!”我就站了下来,那个声音终于响起来了,像绷紧的缎子用刀子划开了一样,但是手法不太熟练,用力忽轻忽重、断断续续的。“好了。”她的声音也轻松了。“我也想了。”我说。说着我向小公马那边走去。我在小公马身后解开裤带,掏出硬了好半天的小东西,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尿出来。尿打在厚厚的草丛中,噼里啪啦的,我故意用着力,要让她听清楚。尿完后,我回到小公马身旁,抚摸着小公马的屁股,马脖子上那倒伏的雪青色鬃毛竟一点点地竖起来了。
我们重新坐好,中间还是隔着好几米,不过,尿完尿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了,好像我们做过什么一样,多少有点一家人的感觉了。“你瞌睡了就躺下睡一会儿,我守夜。”我说,她回答得很干脆,口气里有了记忆中那种又娇又嗔的味道:“不,我想和你说话,一直说到天亮,你就把我烧死,要不就活埋!”我故意显得很生气:“不许你再把死挂在嘴上!”她显得比先前克制:“我没开玩笑,我该死,我活着也难受,我把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一个人杀了!”我说:“其实,不应该给你判罪的,我学过,麻风病人多少都有些妄想症。”她立即问:“啥叫妄想症?”我回答:“妄想症就是不由自主地胡猜乱想,眼前老是出现同一个情景,想摆脱都摆脱不了。”她幽幽地说:“我当时真是这样,老看见刘侦侦和我丈夫睡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不信,可是眼前老是这个情景。”我说:“不是你的错,外国有这样的例子,麻风病人杀了人,和精神病人一样对待,要无罪释放。”这时她突然低下头,好一会儿不出声,我看见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毛竹上。“别哭了。”我说,我声音发软。她立即说:“我觉得我有罪,我该死,别人躲都躲不及,她天天给我送饭送水,她也是人,她本来活得好好的,她也有家有小,我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就算死十遍百遍也抵不了她的命。”她越哭越凶了,我觉得山里面所有的野兽都要听见了。我猛地站起来,大步向她走去,什么都不在乎地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我给她擦眼泪,就像在给我的孩子擦眼泪,就好像我长大了,她还是原来那个小天鹅。我想起了她给我洗头时的情景,想起了那两个垂着的小奶头,它们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比原来大多了,可丝毫不像当时那么傲气,乏乏的、呆呆的,显得比她本人还可怜巴巴。我什么都不想在乎了,我大力摁住它们,这还不够,我还把她推倒在厚厚的毛竹上,在她身上使着蛮力,似乎想到更远的地方去。她突然用力推开我,直直地坐起来,低声问:“你说麻风病真不传染吗?”我几乎在发誓:“肯定不传染,那个挪威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