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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躺着伤着病着,甚至被人揪着衣领强行喂食,此刻却仿佛高高在上的是他,任人宰割受人欺凌的才是对方。
下人心中打鼓,想到老爷“好好照顾”的吩咐,一时有些心虚;可看他这样,又难免觉得不甘。“呸!便宜了你!”他往地下啐了一口,将饭碗丢在旁边,“过几天再来喂你,今天忙着呢!”
低丿贱,虚伪,胆怯。他重又合上眼,心里想着,今天是沉香的婚礼,三妹抽不出身,也是理所当然。
就是前些日子,他受人冲撞,重伤垂危。他的三妹来给他治过伤,接连数日,不曾间断。他甚至看见三妹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他以为三妹对他多少还存有些兄妹之情。
——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上午不来,还有下午。下午便是拜堂成亲的时候,媒婆那尖锐的声音从前厅一路穿过那些连他都不曾看过的院门廊墙,缓缓在他耳边驻了足。
沉香,刘府的少爷,妹妹的儿子,也是他的外甥。他要成亲了,他不再是多年以前只想着做员外的那个嗓音稚嫩、笑容纯粹的孩子了,他终于……长大了。
有很多事,现在想来都不知道是悲是喜。就想回忆里的天气,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蒙蒙的灰,是雪是晴?或者说,该雪该晴?
刘家村外那条小河畔,天光潋滟,水色清亮。早已习惯了冷漠的他,从在那个清晨看见外甥的第一眼开始,眼里便溢满了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喜欢。
便是今天……他要成亲了。他可以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男人,顶天立地,万夫莫开。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苍白的唇角那一抹微渺的笑意。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一字一句,他听着。
这就是人间,他所爱着的人间。
夜幕终要降临,夕辉敛去,洒了一地的阳光渐渐浅了淡了,奄奄一息,直至死亡。
他眼里的光芒,也正一点一点,随之黯淡。
今日……她许是累了罢。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想起她的哥哥,会来看他一眼,一眼就好。
他仍旧固执地这么想。
入了夜,刘府依然没有安静下来的迹象。许是有人在闹洞房罢,吵闹得紧。他向来是个喜静恶动的人,如今却非但不觉不适,反而隐隐有些欣慰之意涌上心头。那只小狐狸的确是个好女孩,将来也必定是个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如此,又一对相爱的新人能就此携手,他又有什么理由不为他们高兴?
三妹现在,一定也笑得很开心。
看来今夜是无法修炼了。他睁开眼,瞥见窗口投射进来的那束银白纯净的月色,目光从起初的漠然,渐渐带上了一丝狠戾。
猪八戒,猪八戒。若有一日能走出这里,杨戬定叫你生不如死。昔日侮辱,必要你百倍相偿!
虽然困倦疲累,他却仍是彻夜无以成眠。到了第二天,他依然在等,依然在等。等到朝晖掠去,忽而便夕光沉寂。窗外那开了几日的火红的椿花,终于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从枝头狠狠跌落下来。
好,好……他只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好”字,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终于,想睡了。
到了半夜,更夫打过三次,小屋的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碧色莲装、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子小心翼翼地一脚踏进门槛,轻唤了一声:“二哥?”
无意中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了几声,他探手在鼻子跟前重重扇了几下,才觉得好过了些。这屋子给他的感觉有些奇特,或许不是因为黑夜而显得尤其黑暗,而是它本来就该如此黯淡。他眯着眼睛向四处看了看,终是借着月色捕捉到了墙边那一张简陋的床塌,和无声无息躺在上面的人。
他只知道杨戬被安置在这里,却没想到,所谓的“安置”,竟然真的只是对待物品的“安置”而已。当初三圣母说要收留他,他以为她真的是把他当成哥哥来照顾,却不想,她竟然是如此对待她的二哥的。
月光映得杨戬脸色更加苍白,此刻他只是沉沉地睡着——不,以他的警觉,现在恐怕是已经昏了过去。男孩用力咬了咬唇,想到以前封神时自己受伤,杨戬是如何衣不解带照料自己,心上便仿佛被撕咬过一般地疼。他甚至还对他的二哥说过那样的承诺,可如今他真的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他却自顾自地出门游山玩水,以为兄妹之情足以超越二十年的仇恨。他真是太天真了,三千多岁的人了,他怎么还像个孩子一样不成熟?!他咬着牙,要是三圣母现在在他面前,他简直想要……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探出了小手,学着杨戬以前照顾自己那样,轻轻用手背覆上了他的额头。
额上滚烫,不知道已经烧了几天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过他的病。如若他知道前天三圣母还来给他治过伤,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高烧不退的话,现在恐怕就不只是气得牙痒痒而已了。
他的手反射性地缩了回来,迟疑片刻,又搭上杨戬的脉搏。三年前他曾给杨戬搭过脉,他为开天神斧所伤,全身筋脉尽断,也失了语。而三年后的今天,他的脉象竟然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相比以前更不乐观。就算,就算真的仇深似海,他们也不该做到如此地步……收留仇人是多有侮辱性的把戏,杨戬这般高傲的人又怎么承受得起?!更何况他们还是至亲。杨戬做了什么?不错,他压妹杀甥,可那又怎么样,他成功了吗?他没有。此时此刻,他看见的只是胜者耀武扬威,而败者……
杨戬是他的师兄,无论如何都是师兄。
男孩子站在床前,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随着杨戬脉搏每一次微弱的跳动,他的胸膛起伏得越来越厉害,终于火尖枪一顿,霍然转身向外走了几步。然而还未走出房门,他便又驻了足,慢慢回转身来。
与其现在去找杨莲理论,还不如把杨戬带走。他下定了决心,又折回来。却又想到他身上的伤不知愈合得怎样了,当即解开他的衣物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热血热心的他便几乎被气得失去理智。好一个妹妹,好一段兄妹情!既然如此,今后你便别想要这个二哥了……
杨戬伤势极重,不宜移动,哪吒自然无法将他带走,只能尽己所能为他理顺了胡乱冲撞、虚实不定的内息,末了又施法关紧了门窗,免得他再着凉。
“二哥,”他的嗓音脆脆的,带着一股难以褪去的孩子的稚气,“哪吒这就上天找太上老君那老头子,以哪吒的脚力,一个时辰就到了,你等我。”说罢想走,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地上是一个月,二哥你可别以为哪吒像杨莲一样狼心狗肺,一走就不回来了。”
沉香成亲的这几天,刘府自然是热闹得很,如龙八龙四、梅山兄弟、孙悟空猪八戒等等人物,都留在华山小住。然而后院他们是绝不去的,毕竟谁也不愿在这样的大喜日子里看见那全身瘫痪的宿敌。杨戬病得厉害,哪吒走后的第二天傍晚,他醒过一次,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透了,黏腻发冷,难受非常。他大约还是知道哪吒来看过他的,心想他虽然是个孩子心性,却重情重义,若非被气得七窍生烟,他绝不会背叛沉香,亲自出手给他调理内息。
他想着,便又昏睡过去。如此睡睡醒醒,时光不知溜走了多少。高烧昏睡的第五天,那些前来做客的也都是时候要走了,刘府才渐渐冷清下来,杨戬难得苏醒过来的那些时间里,也不会总被那些牌九声和谈笑声吵得头疼了。
梅山兄弟与杨莲相识较久,也是最后一个准备离开的。他们这次来刘家村参加婚礼,也没带上哮天犬,只把他交给附近的小仙照顾;毕竟是多年的兄弟,现在心中亦是万分牵挂,故而无论杨莲如何挽留,康老大都执意要走。杨莲见挽留不住,便与他们客套了几句,道:“今后有什么难处,大可与我们互通有无。”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梅山六圣自认是粗人,不想计较。但既然杨莲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便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我等确有一事相求。二爷在这里也住了三年了,过去的事……只要他知错了,便当它都过去了吧。我们兄弟几个想看看二爷……几千年的兄弟,我们……”说着又觉尴尬,毕竟当年他们也曾协助杨戬追杀外甥,现在说这些,竟有些像风凉话了。
杨莲脸上果然僵了一僵,想到那天所见杨戬身上的瘀青和伤口,眼底隐隐掠过一丝不忍:“自然是可以的……自然。几位大哥有心了,二……二郎神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实在不枉他……”竟是说不下去,转身将他们领到后院。梅山兄弟见她一进后院便不再前行一步,心中只道她当年受创极深,仍不能面对如斯残忍的杨戬,不免又对她起了同情之意。
不愿被杨戬发现他们来看他,几个大男人如今也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廊上,拨开陈旧的四分五裂的窗户纸往里面看了两眼,只见房内阴冷,简单的几件家具上面积满灰尘。从窗口望进去并不能看清杨戬,惟独隐约见他身着白衣躺在榻上,人总算是还在,也是平静的。几个兄弟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莫名地又像是被什么吊住了一样,揪得难受。可他们如今又不该得寸进尺再要求进屋去看,便唯有就此作罢。几人谢过杨莲,便驾云而走,回了灌江口去。
一路上,向来话多的兄弟几个竟然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沉思者有之,悔痛者有之,嗟叹者亦有之。等抵达了灌江口,接回了哮天犬,推开那扇熟悉的漆黑大门,老四才开口道:“你们说,二爷会不会更想回家?”
“谁不想回家……尤其是伤重的时候,”老六接道,“如果我现在不能动不能说,我每天都躺在床上,我一定每时每刻都想着要回家,想着以前的事,以前在家里发生过的事。”
康老大是最沉默的一个。他把哮天犬安顿好,又给他饭食,他却仍是恹恹的连闻都不闻一下。他叹了一声:“兄弟们,这些日子也都累了,各自歇着吧。”
快要中秋了。夜入三更,康老大却仍是无法入睡,唯有披衣而起,举步踏进院中,抬头便看见漫天银芒。月光,月光……以前他们的二爷,便常常身着银铠,孑然一身立在真君神殿那冷风彻骨的长廊上,仰头望月。月辉勾勒出他清冷单薄的身形,他精致的侧脸眉眼素丽。月光映在他眼中,那眼中或许也曾有过情。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昔日杨戬的卧室前。杨戬本身对生活并不那么讲究,倒是那时候的杨莲,虽然任性却也可爱,懂得过生活,常常在家里摆设各种花卉书画来装饰,这冷冰冰的家里才添了几番情趣。后来杨戬把杨莲压在华山下,真君神殿里的花草都枯死在青瓷花瓶里,杨戬却不准下人换掉,常常看着那些枯枝残叶,便能想上很久的心事。
现在想来,他大约对妹妹还是有些依恋的。然而当时已有成见,只想着他心思颇深,捉摸不透,以为他又有什么算计而已。
推门而入,房里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几个香炉,仅此而已。冷冷清清的黑白两色,清清冷冷的炉烟袅然,他几乎能看见杨戬那孤寂的身影就站在窗边,道道冷光笼罩着他,仿佛要将他从此摄走,无可复返。
书桌上的笔架,笔架上残缺的风铃。那三块风铃代表着什么,杨戬从未向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