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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寿堂的西暖阁里,阁内面南是一黑漆镶螺钿八步床(3),靠东墙处安有一黄花梨架几案(4)和两把黄花梨木鹿角椅(5),靠西墙安了面穿衣镜。马皇后靠在床上,幔帐已掀开,而那鹿角椅上斜签着身子半坐一人,正是太子宾客王仪之妻高氏。
王仪在正月里威压马家,虽则源自事态紧急,也却是皇后亲派,太子所托,但无论如何,马家后来的灭门之祸,都跟他们夫妻俩脱不了干系。这位皇后娘娘再是仁慈宽厚,也让王仪夫妇捏了一把冷汗。
马后自马家消息传来病后养病至今,已基本痊愈,只是每当思及马家并未因她荣享丝毫荣耀,却承担了最为沉重的责任,换来了最为惨痛的后果,她就哀思如潮,身子不由消瘦了许多。王仪夫妇是她的心腹,最为信任之人,可这次王仪所作所为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自高氏进来,她半饷没说话,只是静静的打量她。正当高氏被看得诚惶诚恐时,只听马后慢悠悠的声音响起,“王仪是拿马家百口性命换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啊。”声音依然是马后惯常的温暖柔和,可是却让高氏如芒刺在背,似掉入寒冬腊月的冰窟窿,这真是何等诛心之言。
高氏慌忙跪地磕头,却不知该如何辩解,王仪因此番大功不光太子对他青睐有加,就连洪武帝也对其赞不绝口,圣眷愈浓,不但被加封为太子詹事府赞善大夫,也从原先的礼部司务,升为吏部的左侍郎,从正三品升为正二品连升两级不说,更是从礼部调到了实权的吏部。相对同立了大功并付出代价,却因为不能明说的原因并未得到封赏的马全和汤和来说,王仪却是更显春风得意。
高氏犹疑了片刻,在地上恭谨的重重磕了三个头,“娘娘,妾这条命是您在二十年前救的,又将妾许配给臣夫(6),这种再生之恩,我们夫妻俩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这次事情,是臣夫处事太过操切,才犯下如此不可逆转的大错,请娘娘处罚我们所犯之过,但请相信我们的忠诚。”
过了半晌,才听马后一声叹气,“你们家王仪,刚投奔今上时,不过是个乞丐,如今什么都有了,心思却大了。你回去告诉王仪,你们欠马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也不需要以命抵命,就用一辈子来还给马家吧。”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少见的厉色。
高氏一哆嗦,忙应诺,又磕了三个头,叫起后方才站了起来,却也不敢坐下,随后将这半年来马家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禀报给马后。“哦,照你们夫妇看,这马全一家都是难得的?”
“六爷马全十六岁就中了举人,满腹经纶就不用说了,难得是机敏能干,足智多谋。他在临清兵营的事情或多或少传了些出来,以一介书生之躯日行五百里,屡屡身处险境却又安然无恙,除了辩才、谋略,勇气和毅力也是难得的。据说,信国公的鸿门宴就是他出的点子。臣夫曾说六爷是人中龙凤。最难得的是,他还懂得守拙,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
马后听罢,多日紧皱的眉头展开了,嘴角微勾,看着心情极好,高氏松了口气,继续说道,
“至于六爷妻子宋氏,妾与她相交更深,虽非大家出身,却也出自书香门第,知书识礼,温婉娴淑,还很有韧性。”说罢将几人在圣泉寺避难时的情形一五一十的说了。马后点头,“这也是个难得的。”又问起马婉儿。
高氏想了片刻方说,“娘娘,这么一家三口,妾却只是看不透婉儿这小姑娘。”
“哦,如何说起?”
“这小姑娘才三岁,却是心思细密,玲珑剔透,不似个孩童。”
马后皱眉,“早慧之人却也很多,只是小小年纪,心思太多,怕也不是啥好事儿。”
宋氏却笑了,“娘娘误会了,要说心思,她的心思都用到她父母身上了,极为孝顺,平时却是爱玩爱闹。”说着就将她在逃难时对宋氏的体贴照顾给马后细细讲了,说完想起她那小模样禁不住笑了,“娘娘,你瞧,在那种时候,她娘亲还需要她来哄呢。”
马皇后也乐了,“孝顺聪慧,她是个又大造化的。”
洪武十三年五月,王仪就任礼部左侍郎之前,又去了宿州一趟,与马全相见时,不知是心怀愧疚还是因了马皇后那一番话,对马全一家极为尊敬。马全对王仪虽然心存芥蒂,却也不愿迁怒,只是相较两人以前的交情,却是有几分淡淡。
王仪无奈,却也只能尽自己所能修复两人关系。离开宿州前,王仪在马全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上踌躇了颇长一段时间,方才说出肺腑之言,“进周,我知道这是很难让人原谅的错误,我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只是希望以后能多加补偿。”马全沉默半响,方才答道,“子闲兄(王仪字),实话实说,如若是我在你那处境,也会这么做的。只是一想到我那些族人,就无法心安理得放下,有些东西,只能让时间来修复。”
王仪明了,却是黯然,索性转了话题,“皇后娘娘迟早会让你入京师的,只是何时是个合适的时机,还得看朝廷和宫中的局势,娘娘应该早有计划。娘娘让我带话给你,圣上曾提过过两年将恢复恩科,希望你这两年能潜心攻读。她还是希望你走科举这条路。”
马全莞尔,“娘娘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了,勋贵那条路,水太浑了。”王仪感慨,却是意味深长“你真是个明白人,找遍整个朝堂,比你通透的也找不出几个了。”马全嗤道,“你们是当局者迷,身处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啊。”引来王仪颌首赞同。
马全送王仪出门,迎面碰到正在逗弄两个小侄儿的婉儿,王仪停在那儿盯着婉儿看了半天,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方才对马全说,“你家这姑娘,定要好好教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的略为通晓也就罢了,关键是多教导些世情,要明理,多学些男儿学的东西没有坏处,尤其是史书。”
马全出现难得的呆愣,反应过来却是有些黯然。王仪叹了口气,拍拍马全的肩膀,“进周,马家这一辈就这么个姑娘,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去,就只有想办法往前走。”马全听罢,却是肃穆向王仪一躬,“子闲兄,今晚你说了这么多话,这句话让我真心感激。”
王仪走后不久,洪武帝、太子东宫、皇后娘娘的赏赐就陆续不断的到了宿州,大多是金银财帛,还有宿州城的一座宅子及仆从若干。马家的灭门,对于幸存的马家人来说是个噩梦般的记忆。
马全将宋氏婉儿母女及侄儿侄孙接回凤穴巷时,众人眼前是一片残垣断壁和停在马家祠堂前面停着的一百多具棺材。尽管宿州知州已带着人亲自将马家清理了,但却擦不掉那干涸的血迹,飞扬四溅的形状仍能让人想象到当日的惨烈。马全夫妇抱着两个侄孙,马维璋抱着婉儿,后面跟着几个半大的子侄,重新站立在废墟之上,没人流泪,却都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改变。
办完丧事后不久,马全就开始一面读书,一面修缮凤穴巷的祖宅,又在凤阳托人请来一个秀才,继续教授马维璋等人的功课。宋氏除了照顾女儿,还要照顾一帮子侄儿,外加两个小侄孙,忙得是不可开交,就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宋氏的喜讯,似乎驱散了笼罩马家已久的阴霾,马家又开始有了些欢声笑语。或许是每个人都隐隐知道这样的安宁日子弥足珍贵,都极为珍惜。马维璋更加勤奋,每日带着弟弟们去听夫子讲课。婉儿小朋友偶尔跟着哥哥们去听听课,大多数时候是由马全亲自教导。这群孩子却再也未像从前那样在凤穴巷玩耍过。
洪武十四年,宋氏顺利为婉儿产下一个弟弟,马全取名为马维琪,小名兜兜。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年。
“洪武十五年春,坤宁宫宫人鸩后未遂,帝大怒,杖毙宫人五十余。后不忍,复移鸡鸣山别宫。”洪武帝对被惊吓的马后极为愧疚,下诏令宿州马氏族长马全入鸡鸣山国子监,在鸡鸣山赐宅一座,马氏年幼族人也迁至南京。不久之后,马后又下诏,宣马氏婉儿进别宫陪侍。
(1)《昭示奸党录》,《明史》卷308:惟庸既死,其反状犹未尽露。至十八年,李存义为人首告,免死,安置崇明。十九年十月,林贤狱成,惟庸通倭事始著。二十一年,蓝玉征沙漠,获封绩,善长不以奏。至二十三年五月,事发,捕绩下吏,讯得其状,逆谋益大著。会善长家奴卢仲谦首善长与惟庸往来状,而陆仲亨家奴封帖木亦首仲亨及唐胜宗、费聚、赵庸三侯与惟庸共谋不轨。帝发怒,肃清逆党,词所连及坐诛者三万余人。乃为《昭示奸党录》,布告天下。株连蔓引,迄数年未靖云。我把它提前了十年
(2)北京紫禁城乐寿堂,乾隆皇帝退位后所住寝宫,慈禧也曾住,南京紫禁城的资料很少,所以就参考北京的紫禁城
(3)八步床,。架子床的基础上外面设前廊,明代江南地区盛行。八步,古书上叫“拔”步床,抬腿的意思。前面有地平。据说是非常非常贵重的家具。《j□j》中,西门庆娶孟玉楼,孟玉楼有有拔步床两张。
(4)(5),这是故宫里面的文物,都是古董啊,宝贝啊,钱啊……口水流过
(6)臣夫,这里的称呼却是为难了一下,找了下资料。《明史》卷三二二列传第二一○杨继盛列传,其妻张氏伏阙上书,言:“臣夫继盛误闻市井之言,尚狃书生之见,遂发狂论。圣明不即加戮,俾从吏议。两经奏谳,俱荷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垂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虽远御魑魅,必能为疆场效死,以报君父。” 对上自称妾,称丈夫为臣夫或夫,单称夫实在觉得怪怪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史书上的马皇后简直是个圣人,除了仁慈宽容,没有任何缺陷,真是个完美的不能再完美的人。老朱真真是爱煞了这个结发之妻,将所有过错所有不堪都推到了自己身上。就从史书上那只言片语,就知马皇后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陪着老朱过五关斩六将,老朱身边这么多女人也从没动摇过她的地位。老朱这么个倔强狠毒偏执变态的老头,可能只有马皇后是他唯一的软肋了。这个软肋一去,真的是魔挡杀魔佛挡杀佛,最终走火入魔了。马皇后不那么早去世,历史也就改变了。
☆、见皇后婉儿卖乖
洪武年间,宿州是个中等小城,因凤阳府在大明王朝得天独厚的位置,近年来也颇为繁华,却并不嘈杂,依山傍水环境优美,马婉儿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当洪武帝和皇后的诏令下到马家时,婉儿正在和娘亲一起给兜兜洗澡,两小你扑我拍,水花溅的四处都是,玩的好不开心。
这样的诏令虽是心里早有准备,却仍觉恋恋不舍。婉儿的前世就是个普通人,日常还得为生计奔波,今生的马家虽非豪富权贵,却也算的上大户人家,知书达礼却又没那么多规矩,虽非锦衣玉食却也衣食无忧,父母恩爱,家人和睦,一切都是不多不少恰恰好。真的不想回到那种成日为爹爹担忧的日子,马婉儿托着小下巴,蹲在房前唉声叹气。也不想离开爹娘到那劳什子的什么宫里去,马婉儿又叹气。
马家举家迁往南京,就连知州老头儿都颠颠儿的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