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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个僧人走进来,向大惠禅师打个问讯,道:“禀告禅师,适才方丈传命,请这位师兄到方丈室去。”
大惠禅师忙告知章端巴,着他随那僧人,谒见白眉和尚和普荷上人。
这里剩下他和钟荃两人,大惠禅师从僧袍中摸出一包东西,拆将开来,一方小油布,包着一个折成同心结形的纸条。
那笺纸已透着黄色,显然已经过了相当时日。
他的眼光凝注在这个同心结上,过了半晌,微微叹口气。
钟荃抬起眼睛,瞧见师叔英挺俊拔的面容上,流露出哀伤怅悯的神色、便十分同情地问道:“师叔,那是什么?为什么会使你那么伤感呢?”大惠禅师惆怅地把眼光投向高处的屋顶,就像是好梦忽被惊醒,还恋恋地满空搜索那梦境的破片。
钟荃关心地又追问一声。
大惠禅师轻轻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不相干的,你知道,师叔一向是心如止水的,是么?那不过是一桩很偶然的事,就像是轻盈的落花,飘下平静的泉水上,触起圈圈滴涟,可是转眼之间,落花、淌涟都随着泉水流逝了,再也寻觅不到半丝儿波纹的痕迹。晤,不过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使我心湖荡漾的缘遇。虽然我已把它遗忘好久了——”
钟荃似懂不懂地倾听着,那些飘渺模糊而又有点哀伤和遥远而去的话句,却使他的心起了共鸣,是出于同情挚爱的共鸣,宛如忽然听到一阙美丽忧郁的曲调,使人的心底也起了微茫飘忽的颤动。
大惠掸师又轻轻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我要把这一段往事结束了……”
钟荃茫然地嗯一声应着,问道:“那么,师叔你手上的是什么东西?”
大惠禅师慎重地将那同心结拆开,展开笺纸,递给钟荃:“你不妨看看,这是我要托你做的一件事。”
钟荃接过信笺,看了一眼,立刻熟络而又有点吃惊地念道:“柔肠百结谁能会,一恸情天历劫身,万水千山归去也,从此萧郎陌路人。”他歇一下,继续念道:“横塘有泪泥中絮,荒岭谁歌陌上桑,剑影银红遥一梦,可怜妾恨比天长,这,这不是师叔你常常念诵的么?究竟是……”
“你也听得熟了,是么?”大惠掸师微微一笑,跟着叹口气道:“那是一位极美丽的姑娘写下留给我的,她从此之后,音讯杳然,我到华山寻访她踪迹之时,听说她已经自尽了,这是一个和华山派有点渊源的武林人物对我说的,他是极有名望的人物,所以我相信了他的话。这些年来,果真没有听到她的音讯,不过……”
“师叔,你倒是先告诉侄儿,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和那位把消息告诉你的武林前辈是谁呀?”
“她便是华山木女桑清,我们便是在那次斗剑大会邂逅相逢,如今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位武林人物如今已经亡故,即是昔年和三毒童子缪天真齐名,井称西南双毒的金蝎子齐绍。他比三毒童子缨天真的年纪大得多了,却是忘年好友,情如手足,故此西南双毒名震天下,他的老家一向是在华山南麓的千松庄,我那次见到他,虽然过程奇怪,但我还是信了他的话。”
钟荃道:“大师伯方才说过,那三毒童子缪天真现在西宁古刹出家,法号秋月禅师,可就是他?”
大惠禅师点点头。
钟荃又问道:“那么师叔你想命我办什么事?对了,那两首诗读起来,十分缠绵悱恻,好像其中蕴藏着很伤心的事,师叔可以解释一下么?”
大惠禅师道:“正是这样,我也不知她的诗中,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有两点可以推想得到的,她对我的意思,似乎很好——”他忽然不再详细说下去,因为他毕竟出家多年,这些话,似乎不好多讲。
他继续道:“同时,她似乎说出她自身遭逢了某种极伤心之事,故此诗中有‘一恸情天历劫身,与及可怜妾恨比大长’之句。我就是猜出这么多。”
“还有那句‘横墉有泪泥中絮’,也好像有点牵连,”钟荃接口说:“她譬喻自己好像是泥中的残絮,师叔你说可是这意思?”
大惠禅师连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这番你入江湖,便替我带着这张诗笺,假如她还未死,设法找着她,问个究竟。并且代我说,我要告诉她那李商隐锦瑟诗中的两句,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钟荃谨慎地应了。
“可是,师叔你不是说,她已经自尽了么?怎么还要找她呢?”
“是的,我一向以为她已经不在人间。可是,这一次出名邀约各派斗剑的,乃是华山桑姥。但华山几时有了一个名叫桑姥的高手,不但我未听过,即使江湖上怕也无人知道。所以……”
“所以师叔以为是她?”
大惠禅师点点头。
“那么金蝎子齐绍之话,却是大大的谎言了?”
“这个我也猜不透。你想,她本来姓桑,而现在这个具名传帖的也姓桑。
同是华山派的人,又是女人,我的猜想可不是没有根据。”“你别理会他的话,说不定是她嘱咐他这样说,我告诉你,当日我踏破了华山,也寻不到她。后来经过千松庄,正好在庄门碰见了金蝎子齐绍,那时他已是将近六旬的老头,我可不认识他,他正在山坡上闲步,我便顺口问问他,可知道华山木女桑清的下落?他立刻反问我的姓名来历。
我告诉了他,他便请我到庄内,什么话都未曾说,便叫人取出封存多年的金蝎钩,迫我和他动手,起初我不肯拔剑动手,因为一来他已是个老头子,胜之不武。二来西南双毒的名头,听起来虽是有点那个,究其实可算得是正派的武林人物,故此也不想坏他名声。
“谁知他非迫我动手不可,还说,动完手之后,不论胜败,都会有桑清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我为了桑清的缘故,便和他打起来。事后,他说桑清自尽了。我本来准备问他,为什么要迫我动手,才肯将消息告诉我?可是一听到她不幸的消息,估量他不会哄我,立刻神智迷惘,一径离开千松庄……”
钟荃摇头嗟叹道:“唉,江湖上的人物和事情,便是这么古怪离奇?师叔,别说以前听闻的各式各样过节,遭逢和诡计,便侄儿今日一个上午,就多知了这么多的奇事,这样说来,师叔你至今还不知那金蝎子齐绍为为什么要跟你动手了?是不?那么你们到底谁赢了呢?”
“是的,我直至现在,还不明白他何以苦苦迫我动手,如今他的骨也朽了,这桩事只好永远地悬疑。那次动手的结果,是我赢了。我深知他的独门兵器金蝎钩,是件软硬参半的兵器,能够拐弯伤人,最厉害的,便是这钩里面另有机关,能够溅射出毒液,只要沾上一点,便会全身糜烂而亡。我对这毒液防备甚严,但直到他输了,还没有使用毒液。故此从他为人光明磊落,更相信他所说的话,不会骗我。”
“要是侄儿是师叔你,也会这样推断的。”钟荃说:“可是那华山桑姥,也自大有可能是她。”
“还有一件事,便是当日我在腾王阁见不到她,回到火鹞子邓昌家里,他的儿子邓小龙,告诉我说,她的面上青气蒙蒙,骤眼看见,十分骇人,想我与她几次见面,也看不到她面上有一丝儿青气,这疑团你给我留心一下。”
钟荃连忙答应了。
当下大惠禅师将一张名单交给他,上面抄着的是昆仑派散处各地的门人,统共也不过寥寥四个人。
“这四人你都曾经在他们朝山参见掌门之时见过,他们都是你的师侄辈,有什么事,尽可找他们相助,另外你可一访邓小龙,他是我挚友邓昌的儿子,如今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万通缥局的总镖头,他以家传轻功提纵术和剑法,驰誉武林,外号大计星,从这外号,可以想见他智计过人。他和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传艺之实,你可称他为师兄,凡事都可以先请教他,便万无闪失了。”
钟荃又点头应了。
大惠禅师又道:“不过,你千万先用心应付这次剑会,为昆仑派挣回面子,然后才管我的事情,切勿因私误公,至要至要。”
钟荃立刻正色离座,躬身应着。
大惠禅师微笑地命他坐下,两人再闲谈了一会儿,忽见章端巴大踏步进本他呵呵笑道:“老和尚已将回函给我复命,师弟你准备好动身起程么?”
钟荃道:“师兄请等一下,小弟回房取几件衣服,打个包裹,便可动身下山。”
于是,他匆匆回房。
下山之时大惠掸师一直送他们到了玉龙哈什河,章端巴和钟荃向他道别之后,一径出山而去。
剩下大惠禅师,站在河边,目送两人背影,渐渐消失,耳边尽是河水奕流的激湍声,他轻轻地渭叹着,在河边徘徊了好久,才回返昆仑山上,这情景正合着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的两句话,古往今来,岁月年华,又有谁挽留得住呢。
且说出山的两个人,脚程极快,眨眼间已走了十几里路。
钟荃乃是平生第一次出山,但却负有极艰巨的任务,独自一人闯荡江湖,心中既喜且忧,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沉默地走着,面色忽阴忽晴。
章端巴终于发觉了,便关心地问道:“师弟,你在想什么?”
钟荃含糊地应一声。
“现在我们便直奔喀什葛尔,求取那柄高王剑——”
“可是,敢问师兄,我们怎样求取那剑呢?”
“这正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事,”章端巴慎重地忖思一下,然后道:“令师伯的意思是教你设法向剑主买下来,可是我却知道那剑主是个极富有的波斯人,这法儿怕行不通。”
“是么?”钟荃愣一下:“大师伯命我到前面的叶尔羌城时,和当地酋长喀瓦联络,请他派人一同到喀什葛尔去,以便出头承诺需付的银子,现在照师兄说来,即是有银子也无从使用了?”
“恐怕这件事正是这么糟,”章端巴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也得试他一下。我们密宗在天山南路虽没有什么大势力,但仍有点地位,故此我盘算好,到了喀什葛尔之后,我们便分头行事。你带着哈瓦派的从人,一直去找那剑主波斯人,我另外托人说项,希望能不伤和气取得那剑。”
“如果不能取得呢?”钟荃接口追问。
“如果不能的话,”他笑一声,道:“师弟你便瞧着办好了,你是俗家人,总可以想些别的法子。我所以不和你一齐入城,便是为了这原故。而且,你是知道那柄剑关系重大,你自己斟酌吧。”
他的话,暗示钟荃要使手段,务求达到目的。
钟荃皱眉摇头道:“师兄,你的话我不太懂,人家要是不愿卖剑,我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章端巴瞠目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高兴他说道:“师弟你真不懂?
你的人太好了,这可不能怪你。我的意思说:比方你可以查明白那剑的下落藏处,然后来个不告而取,当然你可以留下银子,或者是作抵偿的东西,我的比喻,你可明白?”
两人谈论着,不觉又走了老远。
这时,他们不是沿河而走,却是沿着戈壁沙漠边缘,向西北走去。
炎日渐渐西坠,在他们右边乃是浩瀚无涯的沙海,日光投向沙漠上,折射出千百度光影霞气。气温也更加增高,使得他们两个具有这等精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