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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去哪里?”
吃惊的言语,带着些连自己也觉察不出的惶然,卫朗温和的看着龙轻观低垂的头,声音与他的神情一样温柔。
“我要去宏嘉关,昨日上的奏本,陛下已经准了,立时启程……”
言语未竟,已被人打断。
“你一点也没有和我说……”
急切的话同样被人打断,卫朗叹气。
“你可有机会让我告诉你?”
无言,是,他没给机会。每日里卫朗要来见他,都被他闭门不纳,假如今日不是卫朗说自己要走,结果也没什么不同,怨不得别人。
龙轻观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
“要打仗吗?”
卫朗悠然微笑。
“也许……”
“你今天就是来道别的?”
黝黑的眼里有一层迷朦的东西,龙轻观在迷惑吧,他又开始动摇了。
卫朗盯着他的眼,没有迟疑,轻声否认。
“非也,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走之后,你忘记我,永远不要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龙轻观震惊地抬头,看到的是卫朗认真严肃的神情。
他竟不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
一把扯住卫朗的衣襟,龙轻观不明白自己的心情。
这不就是他要的吗?
为什么卫朗自己提出来,他却觉得这样痛苦。
“此去,我不会再回京城。”
避开他的眼神,卫朗轻声言道。
“为什么?”
还是问句,渐渐弥漫开来的悲伤他掩藏不住。
卫朗摸摸他的头,声音似笑又似叹息。
“傻瓜,你都决定了,为什么还这样。这是迟早的事,我走,对我们都好……”
这是卫朗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龙轻观就这样看着卫朗走了。
他知道卫朗说得没错,假若自己真为下任皇帝内定人选,那卫朗就得离去。
这是迟早的事,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他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
可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会有流泪的冲动?
茫然地走入殿内,茫然地靠在书案旁边,龙轻观一个人发呆。
好久,他才记起,这个时候他该开始读书。
摊开了纸,内侍为他研墨,他提笔舔墨,想写字,一个失神,写错了笔画。
无声叹气,摇摇头,正准备从旁边的一卷雪浪纸里再抽一张出来。
可露出来的那张纸,却好像被人使用过。
好奇地摊开,龙轻观看得呆了。
纸上画的,竟然是他……
很传神的笔法,画得是睡时微笑的他。
连龙轻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时,能有这样恬淡的笑容。
忍不住为那样自己也不知的自己微笑开来,再看画角署名,却是“卫朗”。
似乎心里有那么一角的地方塌陷了。
这个人,竟是这样把自己放在心上吗?
不觉,痴了。
不觉,不能控制的脚步,往外走……
不能想,不思量,只知道,自己的步子。
渐渐,快了。
长亭、折柳、豪饮,似是送行人不变的景。
宫内无长亭,但有柳枝。
平朝都城在江南,虽是秋九月,柳条儿依然漾着鲜明的绿意。卫迟与卫非不免俗,在宫门口送别卫朗。
“大兄,为何突然要走?有何缘故?”
昨日卫非发现卫朗上表章要求去宏嘉关镇守,龙轻寒批准,却没有事先告诉他。因此卫非和皇帝大吵了一架,今日一早,趁着旬假之日龙轻寒不早起,他自己偷偷就出了宫来。
卫朗忍着笑,看着卫非郁闷的面孔。
“边关告急,我本武人,保卫国土也是应该,何须理由?”
一句话便堵的卫非哑然无语,觉得是自己多事,郁闷的卫非抱紧“鬼鬼”,一边小声嘀咕。
“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大兄你这样没道义,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
说着撇了头,怀里黑毛白肚猫却是觉得气闷,抓了抓,一扭身就跳下地去,挨着卫朗的靴子直蹭。
气得卫非干瞪眼。
“大兄此去,不知归期,小弟敬兄长一杯,兄长一路好走。”
卫迟倒酒给卫朗,一边朝他使眼色,卫朗会意,接过杯子,微微点头。
“卫非你有何打算,就这么呆在陛下身边?”
卫非一呆,半晌,突然低下头去。
“我能怎么办,最近吃惯了他做得寿桃糕,也只能呆在他身边。再没有找到新的好东西吃以前,怕是只能如此,为什么现在好吃的东西这么少?我还真想出去走走。”
又象在说笑,又不象是说笑,卫非似真非真的话让卫朗和卫迟都有些傻眼。
当真料不得卫非烦恼竟是这般,嘴巴这么叼的家伙可怎么诱?卫迟担心的看了一眼卫朗,卫朗却漫不经心的喝着酒。
“听说西疆那里新来了一位饼师,做得天下第一好吃的饼。”
喝完,他正欲翻身上马,衣角却被人拉住,回头,是卫非热切的脸。
“天下第一好吃的饼?大兄你说真的?”
卫朗正色点头,却是好笑。
“那又如何,你不是要呆在陛下身边?”
卫非别扭的看了看宫城,又看看地下,再看看他,迟疑。
“那个饼到底有多好吃?”
“听说很好吃,不过我还没吃过。”
卫朗不在意的说着,卫非眼蓦然一亮,突然便又热切的翻身上马。
“那我和大兄你一起去!”
“……”
卫朗和卫迟哑口无言的看着他,大概是不好意思,卫非大声嘀咕。
“别这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当儿子的要尽孝心,本侯是去探望老爹和姐姐,没别的目的。”
说完便一催马鞭,某人连人带马走了。
走得也太快了,他真是一无所知吗?
好半晌,卫朗才面无表情的问卫迟。
“你还有没有准备备用马匹?”
卫迟点头,拍拍手,随人又牵了一匹马出来,卫朗翻身上马,又听得卫迟言道。
“这真行吗?西疆真有天下第一的饼师?”
卫朗笑笑,笑容里有一丝神秘。
“当然没有,要不这么说,卫非怎么肯走?他若不肯走,那我们的计划还能实行吗?”
卫迟皱眉看他。
“大兄你别故作神秘,看你这样悠然自得,定是已作了布置,为何还瞒着小弟?”
“我已经派人去请天下第一饼师去宏嘉关等着了,这点你不用担心。倒是京里此后,需要你一人担待。”
卫朗言毕,伸手拍拍卫迟的肩膀。
卫迟目不转睛看了他半晌,突然道。
“大兄,你真不打算回来了?”
卫朗苦笑,看着天边悠游的云彩,悠然道。
“我并无选择的余地,如今,也只是为了自己一搏。时辰已至,我走了。我此后怕是要飘零于异地他乡,可迟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还有卫非,这家伙也不对劲,若是他不肯回来,待事情完成,你就请陛下把他逮回京城吧!”
卫迟他倒不担心,可想起卫非,也不由得卫朗不头大。
虽是自己的计策,但也担心这人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卫迟微笑点头,朝他挥手道别。
卫朗回头看了一眼宫城,微微叹气。
此去,他和他,是否再会有相见的机会?
有计,还是心中无底。
未来,有谁知道呢?
来时,已是空荡荡一片。
问看门兵士,说是卫朗卫非都走了,连为他们送行的卫迟,也入宫朝见皇帝去了。
未曾留得一点痕迹。
那个人,就这么离开了他,从此走了吗?
想追,那一刻,他想追。
龙轻观又问守门兵士,回答说是他们早走了。
原来早走了,现在追上去,可否来得及?想迈步向前去,却在踏出右脚的时候,突然记起,身为亲王的自己,未得皇帝指令,不得离开京城一步。
就算出了宫去,他也不能出这京城。
身为王爷已是如此,若是身为帝王,岂不是更不得自由?
纵然握有天下,却也是囚笼里的鸟!
想要的,舍了的,得了和丢了的,孰轻孰重?
问自己,茫然,一时追出来的冲动,如今如被冷水浇头,淡了。人,只能回转了头去,回宫。
回旋身,身前却有一人。
未曾料到会在此时出现的人。
那个人是龙轻寒,不仅是龙轻观的兄长,也是当今的天子。
年轻的皇帝不若平素,面色潮红,气喘不止,非但衣冠不整,只是胡乱披了件外袍,散着头发,似是忙乱之中出来,更让人吃惊的是,龙轻寒双足上并没有穿鞋。
宫内铺砖道,虽不象街上土路粗糙,却也少不了细碎的砂石,龙轻观不知道龙轻寒怎么出来的,但他的脚上,已布满被砂石擦到的血丝。
最让人惊讶的,则莫过于皇帝此时的神色,他焦急地左右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然而追在他身后,捧着衣冠带履的,在他注视之下跪了一地的内侍宫人,守卫皇帝寝宫的左右骁卫军人马,他却好像看不到……
不,更准确的说,是视而不见。
“陛下?”
恭恭敬敬地唤,一撩袍服,龙轻观正欲给龙轻寒行大礼,人尚未跪倒,肩已被一双手扶住。
“免了,现在不必拘礼。襄王你可看到卫非了吗?我一路问过来,他们都说卫非出来了,怎么到了宫门口,却不见他的人?”
问着,龙轻寒的眼睛依然忍不住游移四顾,依然看不到自己想见的人,情绪不由越发焦虑。
昨夜他们因为卫朗出关的事情大吵,卫非气他怨他不护着卫朗,而他却是有苦难言。
前日他前去给杜太后请安,杜太后言道让他二选一,要不逐卫朗出京,要不便与杜皇后诞育一子,以承皇位。
后者那是背叛卫非他绝不答应,前者卫朗无辜,他也不能应承,正在为难间,杜太后又道。
“若是二者皆不能,那陛下只能将舞阳侯逐出京去,流放南岭。本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皇帝喜欢卫非,那本宫也应允,元旦大朝会,文武百官番王外国使节皆来朝见之时,陛下可接见卫非一次。”
他想反驳,反驳的话却被太后轻柔的否决。
“孩子,你不是普通人,你是皇帝,你可以没有子嗣,可这个国家不可以,你必须确定好你之后的即位人选……这是为了国家,而一个好君王,不能不为国家考虑……”
语重心长,欲驳而驳不得,太后的理由如此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得让龙轻寒全无招架之力。
每日里他都爱瞧卫非无忧无虑的笑脸,对卫非而言,最大的烦恼也许就是没有寿桃糕吃,其余什么的,似乎都不放在卫非眼里。即使被人参得哇哇叫,这位舞阳小侯爷气得一晚上不理他,可第二天一早起来,卫非又是精神奕奕地朝他笑。
也许喜欢当真没有理由,为了喜欢的人,即使要自己付出多些,也无怨尤。
于是,当那夜这人把他压倒在床上的时候,心里竟是平静一片。
若是喜欢,示弱点也无妨,反正没有别人看到。
和往日相反,这回是他疼了痛了,那人却是沮丧的不得了,还嚷嚷着以后再也不这么做了。
听那理由,说是,嫌他没力气和面,做得寿桃糕没嚼头。
他不爱吃那样的寿桃糕,所以……
龙轻寒讶然,本该生气,这是什么理由,可居然,心里竟在偷笑。
这人,说成这样,他以为,自己当真不知?
那夜,这个一向睡起觉来雷打不醒的人,却在他身边不合眼,守了一夜,不时偷偷端详他是否安好,清晨时分方才按捺不住睡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