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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斯晔刚想推辞,皇帝便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才从长秋楼出来,没留饭吧?”
“——那么叨扰父亲了。”沈斯晔不动声色地挑了挑一边眉毛,笑着微一欠身。
回到正厅时,姚夫人和姚宝如都坐在桌边没有动筷,见他们父子进来,姚夫人忙起身笑道:“说完了?刚好菜不凉不热容易下箸,快来坐下罢。刚刚我让人又加了一副碗筷,你们爷俩也好好聊聊。”一壁又张罗着先上茶。她这些年养尊处优,容貌保养的如四十许人,又终于心愿得偿,心怀大畅之下,言谈间不觉便流露出了些女主人的风度。
不看僧面看佛面,虽觉刺目刺心,沈斯晔只当没有看出来。姚宝如在这时笑意盈盈的起身对他屈膝行礼,笑道:“三哥哥,你瘦啦。”
沈斯晔瞥了她一眼,神色未变,端起茶杯浅浅啜饮。姚宝如的脸色变了三变,终于在母亲的眼色下咬住了嘴唇,低下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玩着裙摆。
她在父亲面前一向乖巧甜美,牢牢把住了皇帝心中掌上明珠的地位。年初风波之后,姚宝如从威尔斯利学院退学,回燕京贞仪女子学校就读音美系二年级。她容貌美丽又有一段神秘凄婉的身世,在贞仪十分受追捧,一时风头无两,比起昔日的怯弱更贵气了些。据说她还邀请过几位好奇的女伴私下里来长安宫游玩了一番,虽然有违皇宫访客规定,礼宾处也不好干涉。大概除了皇太后的长秋楼还让她有所忌惮,别的已不够让姚小姐有敬畏思慕之心了。
乌烟瘴气。沈斯晔咬着蟹粉狮子头,漫不经心地想。他有几分惊异于自己心境的漠然,随即自嘲地挑了挑嘴角,拿起勺子。
他坐在皇帝的右手边,对面就是姚宝如。姚夫人坐在女主人位置上,含笑为女儿布菜。她试着为沈斯晔盛汤,被婉拒后便不再尝试了。皇帝却似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粥就放了筷子,只看着他和姚宝如吃,又不免问起他的起居:“怎么谈判完了,你还留在那边?”
“我在写毕业论文。”沈斯晔放下筷子,拿餐巾擦了擦唇角才淡淡解释。“嘉嘉那边的条件比我在剑桥的公寓要好,别的都无所谓。我去年申请了延期答辩,总不能再申请第二次。”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回答出乎了父亲的意料。到了此时,恐怕不会有多少人还记着他的在读身份,皇帝恐怕也不例外。沈斯晔把一筷鸡油菜心放进嘴,懒洋洋地嚼。皇帝沉默下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座钟秒针的轻轻滴答和碗匙的偶尔轻响。
“……你这孩子,从小就要强。”
他深深看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次子,看到儿子清冷无波的眼眸,想说的话便噎在了喉咙里。这种疏离而礼貌的冷淡态度不是第一次让皇帝感到黯然。四个出色的孩子都与他疏远,这一直令他感到自责与内疚。幸好还有宝如——皇帝不由得看了乖巧的女儿一眼,心里稍稍感到安慰。到了此刻,掌控国家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所求者,只是天伦之乐——却是咫尺天涯。期盼着退位之后的山居之乐,这让他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
“阿晔。”皇帝斟酌了片刻,慢慢地说。“回头你去谢家的时候,我有一封信要带给你外祖母。回头你跟我去一次书房,我写了给你。”
沈斯晔放下筷子,微微欠身。“好。”他并没有追问内容。停顿了一刻,他抬眼看向父亲。“您七月里是否还要按计划南巡?如果确定了,我好去安排。”青年的眸子里是不含个人感情的淡然,仿佛他此刻已然可以摒弃所有负面心绪。皇帝怅然了一时,疲倦地摇摇头。“今年且罢了。到时你代我去走一次就行。”
“好的。”沈斯晔不再多话,站起身来。“我吃饱了,先行告退,父亲慢用。”
皇帝倦然颔首。攥紧了玉瓷杯,他看见自己手上岁月的痕迹。初夏的阳光从窗纱里丝丝缕缕照进来,一切都仿佛是庄周一梦。二十六岁的儿子和即将十八岁的女儿。他想起新年时在医院里嘉音红肿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和无措的目光。虽然那些只是为了她同胞的哥哥。
沈斯晔对他微微一躬,转身欲离去,但是他听见父亲把自己叫住。顿了一下,他转过身来。“父亲?”
“……没事。”皇帝看了一眼有点惴惴的姚夫人和宝如,摆了摆手,闭上眼睛。
“你去罢……告诉你母亲,嘉嘉是个好孩子,定会一生安乐。”
自从太祖立国,女子及笄便由十五岁被近乎强制的后延到了十八岁。对于公主们来说,十八芳华是很重要的一个生日。束发及笄、到太庙祭拜祖宗天地、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最后这一项不是传统。但作为迈入社交圈的第一步,舞会往往能够成为一个好的开始。而嘉音和他的姐姐华音还不同。她的身后是势力强大的谢家。
沈斯晔当年参加过长姐的成年舞会。十二岁的少年被团团围在一群阿姨中间,谁都想捏一把他还有婴儿肥的脸。他从此对此类场合有了阴影,再有舞会也绝不参加;不过嘉音这次却是逃不过去的。身为兄长,他还得肩负起向外界引见自己妹妹的责任,跟她跳第一支舞。
当然,现在大概没人有胆子再来捏脸调戏他了。
“你面无表情可吓人了!”嘉音被摁在镜子前梳头以演习礼仪,一边努力地扭头控诉他。“那一脸的冷气能冻死人哦,你居然不知道?简直就跟地狱门口的看家狗一样嘛……”
伸指从鼻梁一推眼镜,沈斯晔微笑着从镜子里看她:“是么?我的确不知道。”
嘉音差点被吓哭了。“我错了哥哥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善莫大焉。”沈斯晔一笑,摸摸她的头,迈步走了。
他什么都没有对妹妹说。如果有可能,他宁愿妹妹永远不用长大。
76及笄
靖王一家在嘉音的生日前一周抵达燕京。皇帝极喜欢圆润可爱的长孙,硬是不顾长子的劝说,抱在怀里亲热了半日。结果佑琨一把抓住他的眼镜不肯松手,还是祁令怡哄劝了好久才给骗下来。皇太后如今被姚氏母女闹得烦心不堪,再看长孙媳妇也觉得没那么挑眼,待她温和了很多。
因为是生母三十年祭日,永安公主也从国外赶回家,她似乎已从小产的伤痛里走出,精神状态很是不错。一时间父子祖孙间其乐融融一派太平光景,之前乱七八糟的一坨事简直就像没发生过。其实任谁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面子上的好看罢了。但哪个人不是人精?于是依旧是一派言笑晏晏花团锦簇。姚夫人和宝如自靖王返京就深居不出,也没人去过问。
沈斯晔自是懒得去做烂好人。横竖皇帝大概也不想早早把那对母女正式介绍给他们兄弟姊妹。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拿姚夫人当成几个孩子的继母,第一个拂袖而去的估计就是沈斯煜了,也不用他出头。
于是沈斯晔依旧悠然地处理着各种琐事,天天给锦书打电话说甜言蜜语,全当诡异气氛不存在。周二他去霖泉宫,谢皇后还收拾出来一尊小白玉观音,嘱咐他带给苏娴。她吃斋茹素已经几年,淡定到让沈斯晔几乎有点心酸。同时也清楚,母亲是彻底把那段恩怨放下了。
“我才从你外婆家回来,就听说了这件喜事。”谢皇后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娴丫头那孩子贞静平和,和臻哥儿倒是绝配。那孩子高堂都不在了,当时送嫁时我还替她难过了一时,如今看来倒是我多心。这才成亲几个月就怀上了?可见你表哥也是个有心的。”
“那您还送一尊送子观音去。”沈斯晔就开玩笑的说。“真是事后诸葛亮。”
雕花格子窗外草木熏熏,一枝芍药花从半开的窗子里伸进来,十分清丽可爱。谢皇后拿竹剪绞了来插在越窑青瓷瓶里,闻言不由笑道:“怎么,这是嫌我没给你将来的媳妇留着?”
沈斯晔装作没有听见——这是锦书的习惯。百果馅的青团子他足有几年没吃到了。谢皇后噙着笑意旁观,等他吃完一碟子紫樱才略为谨慎地笑问:“何家姑娘最近还好?”
你跟她怎么样了?谢皇后很想这样问,但她最清楚儿子不喜欢被干涉生活,是以只旁敲侧击,反正不必担心他听不懂。
“也就是那样。她最近在忙着答辩。您慢慢准备聘礼就行,甭着急。”惫懒地盘膝坐在沙发上,沈斯晔吐出一粒樱桃核,有点无赖的笑着看向母亲。“一切尽在我掌控,您不用担心。”谢皇后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没发现不妥之处,遂不再追问。沈斯晔想起游园会一档事来,忙向母亲加以确认。
谢皇后摇头道:“本来定在这个月,可你不是受伤了么?推迟了没什么,谁家还真靠游园来相看呢?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沈斯晔便也放了心,从此不提此事,只想着看能否延期到秋高气爽的时节。临走前,谢皇后把白玉观音打了包给他带上,又额外翻出两盒子补品。沈斯晔翻了翻,无非是些人参鹿茸;谢家自然不缺这些,苏娴身体底子并不弱,大概也用不到。不过送去了就是一份人情,沈斯晔倒乐意跑这趟腿。
可等他去拜会姨母苏夫人时,才知道苏娴夫妇已经下江南回谢家在金陵的本宅去了。
“无妨,放在我这里给你一起带去就是。我这里也有一堆东西要送去的。”苏夫人很豪气地揽下外甥的送礼任务,眉目间皆是轻松愉悦。“又是小娴的娘家人,又是出了门的老姑太太,怎么着也得预备下一份厚礼。咱们家总不比俞家吴家要差,不能教小娴被妯娌们比了下去。”苏夫人似乎处于得知喜讯的亢奋状态,拉着外甥说个不住,沈斯晔只好枯坐一边恭听。旁边又没有果盘点心盒,让他好生无聊。
终于苏夫人说的口渴了,端起茶来喝。管家在这时送来礼单,正要退下,她又把管家叫住:“慕容那孩子定了哪天回来?”
管家连备忘录都不用翻,微一躬身:“三公子预备乘坐明天的航班,下午返回燕京。”
待管家退出门外,苏夫人才敛起愉悦笑容,微微叹了口气。
“慕容这个牛犟的性子,怕是改不了了。一年到头守在榄城像什么话?那个什么医院建不成,我看他是安分不下来的。他比你还要大几个月,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么下去,哪家正经的姑娘还敢跟他你和他交情最好,见了面记得劝他收收心。”
因说这话的是姨母,沈斯晔也随意了些,只苦笑道:“他要是听劝,早就不在那里了。”
再何况,他其实一点都没觉得苏慕容的生活状态差。那样肆意飞扬的人生,他一天都未曾经历过。“他交第一个女朋友时是十五岁,交第八个女朋友还是十五岁”,这句谣言即使有所夸大,也并非全部捕风捉影。苏夫人自然也清楚他说的这些,只得叹息良久。
这时佣人端来茶点,沈斯晔喝了两杯碧螺春吃了个蛋奶杏仁酥,想起太后提起过的订婚事件,为谨慎起见,不免又向姨母询问。苏夫人粗粗听了端倪,面色顿时一寒,不由冷笑道:“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还想来算计嘉嘉!不想想自己是哪门子的身份,真当自己是国母了!”
她一贯最瞧不起姚夫人,此时当着外甥的面,更丝毫不避忌地表达出了不满。沈斯晔终于在姨母愤慨不已的叙述中理清了事实,一时不由得很想叹气。
谢皇后身为皇储的生母,离婚后除了交还宝册玺印之外,一应待遇都没有改变,依旧安居霖泉宫等着儿子继位;但夫妻关系毕竟在法律上终止了,只待协议生效期一过,姚夫人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