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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毒死我的喜鹊?”老夫人困惑地盯着令秧,“它怎么碍你的事儿了?你这淫妇。”
连翘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迅疾地挺直了脊背挡在令秧面前,两个婆子上来把老夫人左右架起,其中一个婆子忙不迭道:“夫人千万莫往心里去,老夫人常常说些疯话……”
“夫人咱们回去了。”连翘揽住她的肩,可是还是没来得及——老夫人敏捷地一把攥住了令秧的手腕。做梦也想不到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令秧就像根芦苇遇着狂风一样,挣扎着倒向老夫人身边去,一个趔趄,跪在了卧榻的边缘,膝盖被撞出好大一声响动,她听见连翘在惊呼,疼痛中,一个清晰的念头涌了上来:先是老爷,现在轮到她了。——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笔糊涂账。老夫人的声音硬硬地擦着她的脸颊,老夫人说:“淫妇,那野种到底是谁的?”这句话像水银一样,灌进令秧的耳朵里,让她在刹那间,觉得人间万籁俱寂。
婆子们终于成功地把她们分开了,其中一个婆子再折回来同连翘一起搀着她,这婆子献殷勤道:“夫人别恼,待我明日去回明了管家娘子,把那打碎了老夫人药碗的小蹄子重重责罚一顿才好。看她叨登出多大的过场。”令秧只觉得脑袋里昏昏的,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倒是连翘在旁冷静地解了围:“罚不罚的,就看管家娘子和蕙姨娘的意思了,您老人家说的也做不得数。今儿个真是受够了,我得赶紧扶夫人回房。”那婆子跟在后头追加了一句:“那我让厨房做点汤水送到上房来,给夫人压惊。”连翘道:“罢了,我自己去做就好,深更半夜再惊动厨房的人,岂不是全家上下都要知道了。”
令秧只晓得,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自己房里的灯下。连翘蹲在她面前想为她解衣裳,一低头,又有鬓发里残存的水珠滴下来,她伸手去为连翘擦拭,连翘却紧张地躲着:“我自己来就好,别再脏了夫人的帕子。”她轻轻地叹息:“又有什么要紧,帕子脏了还不是你来帮我洗。”她们二人都安静了片刻,令秧终于说出了口:“连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十一公家里的大戏唱至第三天,终于引来了贵客,休宁县知县的拜帖到了。唐璞与吴知县之间素来交往深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唐氏一门出了一个在京城为官的正六品,自然有人跑去提醒吴知县,除了唐璞这样一起吃酒听戏的朋友,也是时候该和唐家的人有些更正经也更亲厚的交往了。别看十一公的儿子如今只是在工部任一个主事,可是他不过三十来岁,况且都水清吏司管着大明所有的运河和码头,有朝一日,这个年轻人补上一个肥缺是极有可能的事。
虽然自家公子如今的品级高过知县,可是十一公依旧习惯性地感觉,自己家里蓬荜生辉了。设宴自不必说,自己家养的班子闲了多时,今日也正好该派上用场。没想到知县的为人这么谦恭客气,口口声声自称“学生”,时时顾及着十一公这个老人家的面子。十一公顿时觉得通身舒泰了起来,感觉自己的确是德高望重的。为了今天款待县令的宴席,十一公原本差人去请族中所有长老,只是好几位都托病不来,尤其是六公——什么身子不适,四五天前还当着十一公的面吃掉了半只熏鸡。不过是看着十一公家如今的风光,觉得不忿罢了。想到这里,十一公就不免觉得“高处不胜寒”的滋味的确没那么好受。越是这样,他便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善待川少爷和谢先生的样子来,善待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以及这孩子热心仗义的先生——这难道不是作为长老最该做的事情?既然没人肯做,那他十一公来做——让全族上下,乃至外人们都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积善之家必有余泽。难不成,自己的儿子光耀门楣,还全都靠着运气?
菜式自然要讲究,但又不宜太奢——这点上,十一公心里有数,被人嘲笑事小,若是招人怀疑自家公子在京城是否清廉,那就得不偿失了。席间,他偏要把川少爷和谢先生的位子安排在自己和知县的主桌上,他告诉吴知县:“大人有所不知,这川哥儿的父亲原先也是我们唐氏一门最出息的子弟,中过进士入过翰林院,只是命运不济,没几年身子就染了病,只能辞官回家来。好不容易看着哥儿长大了,正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谁承想去年正月看花灯的时候,竟然从自家楼上摔了下来……川哥儿未及弱冠之年,少年丧父最是艰难,何况家里还有一家子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女眷,老朽再尽力地关照着这孩子,也不能代替他用功赶考,只是跟着着急罢了,唉,人老了自是无用,若有朝一日这孩子出人头地了,老朽只怕是要比今日知道自己儿子出息了更觉得宽慰荣耀的……”十一公讲到这里,自己都感动了,于是不免悲从中来,眼眶一阵温热,因为相信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果然,知县听到这里,已经连连叹息,随即举起了杯子自饮了一盅:“世翁宅心仁厚,体恤族中孤寡,晚生着实佩服。”十一公一面客气着说“不敢”,一面又觉得,若是气氛太悲情了也显得自己不会待客,便又道:“也是天可怜见,这孩子家中主母,也就是他父亲续弦的夫人,原本打算自缢殉夫,以死明志,被救下来的时候还剩得一口气,大夫才查出那夫人已是怀着遗腹子,她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再寻死——当年也不过十六岁,这般贞烈,老朽看着也着实动容。”知县跟着附和,说真的了不起。随即又斟了一杯,和川少爷对饮了。不过心里也没当成什么大事,都活到不惑之年了,在徽州这地方,谁还没见过几个贞节烈妇?
谁也没料到,谢舜珲在此时静静地开了口:“谢某在唐府打扰多日,一旁看着,心里也实在钦佩唐家夫人的妇德。时时关心着川少爷的功课不说,家中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前几日到了缠足的时候。小孩子难免顽皮些,不愿意受屈,哭闹不休。哪知道夫人深明大义,把这小姐关起来不准进食。夫人的道理是,缠足乃是妇人熟习妇德的第一步,若在缠足的时候便不知顺从,那即便是缠完了足也不会懂得意义何在,这样的女儿家长大了也会丢了祖宗颜面,不如现在饿死的好。府里自然有人过去劝解,可是夫人说:我一个女人家不懂什么,只知道旧时海瑞大人只因为自家女儿吃了家丁递上来的一块饼,便怪她不该接受男子递上来的东西而任她饿死,既然百姓们嘴里的青天老爷是这么做的,那便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照着行,又有何不妥?”
一席话说出来,举座寂静。谢舜珲对这个效果自然是满意的,他也很得意自己一时灵光乍现,想到了海瑞的“典故”。至于目不识丁的令秧究竟能从什么地方得知海瑞的事情——无所谓了,不会有人追究这个。他看着知县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震撼之色,从容地放下了筷子。川少爷暗暗递过来一个难以置信的注视,随即又转回头去正襟危坐,因为十一公捋着胡须问道:“川哥儿,你家那个小姑娘真的就这样饿死了不成?”川少爷默契地做出恭顺的神情:“没有,十一公不必担忧。全是夫人教导有方,饿了三四天以后,她便懂事了,也不再哭闹,夫人向来赏罚分明,今日将她放了出来,吃饱饭了以后差家人带着她看目连戏去了。”十一公点头,心下暗暗思量道:看不出,当日倒是真小瞧了这唐王氏。吴知县直到此刻才慨然长叹道:“真想不到,如此深明大义的贞烈妇人,何止是世翁你家门荣耀,也是本县的福祉。”此言既出,席间各位也乐得纷纷举杯捧场。酒酣耳热之际,吴知县当即命师爷记下来,免去唐简家年内的所有赋税。此举自然又博得一片赞誉。十一公做梦也没料到,将川少爷和谢先生拉来赴宴,原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
当下又有人捧了戏单子来请吴知县点戏,吴知县自然请十一公来点,一团和气地彼此推让之时,谢舜珲推说不胜酒力,起身告了辞。川少爷觉得自己也跟着去了不好,因此留下陪着听戏。谢舜珲没想到,自己出来牵马的时候,一转脸却看到了唐璞。唐璞笑道:“谢先生若是酒意上来了,我便不放心让你独自回去。”他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有种不容旁人意见的专断神情,谢舜珲便也淡淡一笑,道:“那有劳了。”唐璞也牵了自己的马,问道:“怎么没个小厮跟着先生?”谢舜珲笑道:“家里有,既然出来做客,不想多带一个人,麻烦主人家。”他当然不会告诉唐璞,他的小厮已经被他妻子赶走了。只听见唐璞的马短促地喷着鼻子,唐璞潇洒地拉了一下缰绳,也笑道:“谢先生其实用不着如此客气。”
他们一人骑了一匹马,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还没到黄昏,但是初夏的下午有种很特别的混沌。马蹄踏过了路面上残存的几团柳絮,他们都很安静。闻着树叶的香气。其实,唐璞跟着出来,只是想问问谢舜珲,他刚才讲的那个关于令秧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故事里的女人和他记得的令秧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行至一座小桥的时候,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却只是问:“谢先生贵庚?”
谢舜珲道:“三十六。世叔你呢?”
唐璞有些羞涩地笑道:“不敢,谢先生当真是折煞我了,我二十七。”
除却这个,他们再没说过什么。
令秧坐在蕙娘屋里,两个人相对沉默,已经很久了。连翘和紫藤二人没在身边伺候,倒是坐在屋外的“美人靠”上,斜冲着天井聊天。
过了半晌,蕙娘终于说:“夫人也别思虑得太过了,老夫人毕竟疯病在身,胡乱说话是常有的事。退一步讲,即使有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面前嚼过舌头,也不会有人拿疯子的话当真。”
“我知道。”令秧脸上掠过一丝烦躁,“可你没见着她看我的眼神儿,瞧得我心里直发毛。我说不清,就是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从前她也揪着我叫‘堂子里的’。”蕙娘苦笑,“那件事情,知道的,也只有我、云巧、连翘和管家娘子,我们四人可以拿脑袋担保没人说出去过。若再说还有什么人略略知道点影子,也无非就是谢先生,还有最初那个帮着咱们混过去的大夫了。谢先生是自己人,叫我日夜忧心的,便是罗大夫。”
令秧心内一抖,面色却平静:“你忘了,还有哥儿。”
“绝不可能。”蕙娘果断地挥了挥手,“可是府里毕竟人多,有谁偶尔瞧见点什么,就捕风捉影,也是有的。咱们又不好大张旗鼓地查,也只能再将老夫人身边的人盯紧些。有件事我正好想讨夫人的主意——我想以后多请个大夫,罗大夫是自己人,就让他专门诊治咱们老夫人,只负责老夫人的身子,可以按月给他算诊金。府里其余人看病,一律用不着他,使别的大夫,只是这样,府里就要多一笔开销了。”
“我全都听你的。”令秧急匆匆地回答,“还有一样,我记得你跟我说过,看着老夫人的那几个婆子里,有一个身体越来越不行,想找她儿子上来接她家去养老,我们想想办法,把当初在祠堂救我的那个门婆子找来替换行不行?她是咱们的恩人,我也信得过她。”
“按理说自然是再好也没有。”蕙娘蹙眉沉吟道,“只是我得去打听一下,既然是族里雇来看守祠堂的,她的工钱究竟是从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