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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此时已经缓了口气:“阿祖,朕自前殿走来,见着魏其侯府的辇子也停那里,府上有人来探?”
窦太后稳了稳神,强自振作道:“是窦婴的小女儿——阿沅,还不来拜见陛下?”言毕,抬手一招,宫女子们那堆里晃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头上只点一支花钿,却比满头珠翠更俏人,那女子盈盈下拜:“臣女窦沅,拜见陛下!”
武帝微微拧眉,似在看她,眼底那一汪浅淡却又似落在了别处,他忽然道:“你身后那宫人,眼生的很,——什么时候入的宫?”
武帝突兀出声,一时弄的窦沅手足无措。
窦太后咳了一声:“没的要紧,彻儿,不是伶俐的丫头!要不然,祖母便做主,让你带去宣室殿常侍奉,但那丫头粗笨,御前活儿都精细,她干不来!”
武帝脸色微肃,抿一口茶,稍事片刻才说道:“阿祖,朕不过是问问,只见那宫女脸生,像是从没在长乐宫见过一般。”
“是了是了!”窦太后说道:“那宫女子才新遣来不久。”
“窦……沅?”武帝低头,心不在焉。
阿沅再拜,面呈君上。她身边立着的那名宫女子的确不大伶俐,见君颜生怯的很,绣裙下一双腿几乎在哆嗦……
武帝眼角闪过半分凌厉,那份惊疑与不确定,稍纵即逝。
“免。”皇帝终是开口道。
窦沅拜谢,却听皇帝又说:“魏其侯孝期将满,你也该阖宫走动走动,戴翠戴红的,也无甚事。宫里女眷多,排起分位来,都算你亲眷……”
天威难测,武帝声色渐沉,在长乐宫长寿烛曳动的烛光下,君王眼中乾坤更重……
祖孙女眷才说了会儿梯己话,未央宫已有内侍来报:“陛下大喜!”
武帝蹙眉,声音里听不见半点波澜:“何喜?”
窦太后居榻上,已经凛直了身子:“有话好好说,这样急急吼吼,横冲直撞的模样,半点不成体统!”
未央宫内侍伏地长跪,这才说开来:“卫夫人侍女婉心姑娘说起夫人身上不大好,宣太医令进诊,没想非但无疾,还是大喜!卫夫人已有孕!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这一“大喜”似惊雷在长乐宫炸开。宫人、内侍皆是窦太后亲信,谁都知道,陈后仍然居长门别苑,帝泽不沾,这一番“大喜”,恐陈后再无翻身之力。因此阖宫郁郁,但因武帝仍未离去,也不好太作难,又得瞧着窦太后脸色,两厢为难。
依例,妃子有孕,于家于国,皆是大喜。但此时长乐宫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应景儿,窦太后撑着坐起,终于打破这些微的尴尬气氛:
“陛下大喜,真好啊!我大汉子嗣繁盛,君王——当建功万代啊!哀家恭喜皇帝……”
阖宫内侍宫人皆跪地,齐对君王:“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汉后继有人!”
——“大汉后继有人!”
层层宫阙瓦檐重叠,这呼声似乎要高过宫墙,直入云霄,长乐宫寂冷的夜,似乎也因这一桩喜事,生了许多暖意。
窦太后见武帝眼中并无喜色,心道君心不外露,这孙儿好成器!因道:“陛下不去未央宫瞧瞧?卫氏是咱们汉家的大功臣,等孩子一落地,便着掖庭令晋位分……”
武帝适才告退。伴驾宫人、内侍簇拥着人王,稀落退出长乐宫。
窦太后郁郁,挨在榻上,半天喘不过气儿,宫人执扇侍候,舒缓了半天,窦太后方才睁开眼睛,目中结了一层郁色:“娇娇可怜见儿的,冒这么大风险来瞧瞧长乐宫这老婆子,没成想,可怜可怜的孩儿,倒给听去了这么个消息……”
原来,窦沅身边那小腿发哆嗦的宫女子,竟是陈阿娇乔装而来的。她与窦沅一合计,用了这么个法子进长乐宫来谒见窦太后。岂料武帝荣返,正巧也上长乐宫。皇帝才坐了没一会儿,未央宫内侍赶来报喜,卫夫人子夫已然身怀六甲,消息传遍永巷八大宫……于陈娇皇后而言,前尘往事,历历在目,自然更勾起一段心伤。
阿娇拜在窦太后塌下:“阿祖莫伤心,能出来透透风,阿娇已经很开心……”
“可怜见儿的……”老太后潸然泪下,轻拍她手背:“好孩子,等彻儿明白过来,你就回来了……”
☆、第4章 纱窗日落渐黄昏(4)
未央宫,中宵。
烛影曳动,一片晕黄在眼前虚浮,摇光似涟漪一般漾开,武帝一手撑额,掣在案前打盹,困意深入,一个惊乍,差点将案前烛台推翻……
宫人侍立一边,偌大的宫殿,龙威盛然。
“朕乏了,退下。”冕服一角似有轻动,武帝摇了摇手,示意宫人退开。
是女子温软恭顺的声音:“陛下,夜太深,风吹着着实凉,早些歇了罢?”
武帝抬头,眼中微含笑意:“子夫,是你?”皇帝捉过卫夫人一双纤手,轻轻碰了碰,道:“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在等着朕?”
卫夫人含羞点头:“妾候着陛下就寝,陛下朝政繁忙,莫要熬坏了身子……”她是姿色无双的美人,略一低头时的样子,眼波含情,似盈盈流转的水脉秋波,风一卷,便要皱了似的:“陛下,九五之尊于臣于民,乃‘君’,于臣妾与腹中孩儿,是一方天呐!陛下时刻惦念自己身子,便是爱护臣妾了。”
卫夫人一番话羞中带娇,平叙的理儿从她口里说出来,软玉生烟,仿佛齿嚼香草,十分叫人受用。
武帝哪还禁得住,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子夫,你最好,还是你最好……”
帝王蕴天子之威,却仍然有深意缱绻的时候,他是高居龙廷之上的“君”,此刻,也不过是享受小儿女情态的男人,像寻常百姓一样的家主男人。
他青睐向往的,是像卫子夫那样的一脉柔情,而倨傲与天成贵胄的身份,只能住在长门,这些他都有,他并不稀罕。皇帝爱一人,哪怕她是樊楼酒肆女子,又何妨?
锦帷香浓,罗帐缓缓没下,宫人们趋步退下,浩浩未央,明烛将皇帝之卧照的通透如白昼,烛芯蜡油滴的似红泪,夜阑干,红泪萧萧。
只恨*太短,日太长,次日晨起,武帝居卧中,轻轻摇了摇手,忽然道:“子夫,椒房殿还空着?”
卫夫人忽地一愣,烫手的绢巾差点扔掉,宫女子端着铜盆热水候立,卫夫人鲜少失仪,这一唬,骇的那名宫人险些将满盆水泼掉。
卫夫人侧跪塌下,为武帝着御靴,昨夜一番温存,教她今朝晨起时,面庞仍犹如点染数朵桃花:“椒房殿乃中宫主位,此刻……一直空着。”卫子夫不敢看武帝,君心难测,她也料不准皇帝忽然问起椒房殿,心思是为着什么。
武帝“哦”了一声,竟不妨说道:“既空着,让陈后搬回去罢。”
卫子夫温温笑道:“陛下怎地忽然想起皇后?”
武帝叹了一声:“昨晚朕拜长乐宫,谒见皇祖母,满满一室的人……她们尽以为朕不知道,陈皇后就在其列!”
卫子夫大惊:“陈皇后昨晚也在长乐宫?”
武帝轻觑她,笑道:“子夫这反应,当真和朕初初识破时一模一样!想必皇祖母身体景况大不好,长门那边知了消息,便悄悄来谒见。朕能说什么?同为皇孙,恤皇祖母凤体,也乃人之常情……”
卫夫人伏塌下微微抿唇不语,却听武帝又道:“长门别苑,毕竟不比内宫,严寒时分只怕日子不好对付,朕瞧她清瘦了许多,”武帝微微叹气,“堂邑侯府养尊处优娇惯出来的小翁主,这数月来,想必难捱——朕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到底怜恤堂邑侯一门,在朕这儿讨个恩旨,尽想赦了长门那一位皇孙……朕的心思,老太后比谁都清楚,料天下外戚合着也比不上她窦氏一门,一个陈午又算得什么?窦太后都不怕拱权让陈氏,朕怕?”
这些都是朝堂之上的权谋了,武帝平时并不会在内宫与宫妃闲叙家国大事,今日竟将朝堂分权利弊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唬了一跳。
然卫子夫何等善解人意,低头温言道:“陛下雄才伟略,胸含经纬,但那起子厉害政事,臣妾都听不懂……臣妾侍候陛下晨起罢。”言毕,将早已准备好的龙靴细心为皇帝穿上,冕冠十二旒、玄色冕服,一一分派,后宫妃嫔,姿容雅态,难出卫氏之右。
武帝一时动容,轻轻挑起卫夫人小巧尖尖的下巴,道:“子夫,朕有一桩好事要告诉你。”
“甚么好事?”卫氏莞尔。
“朝堂详议,朕决定封卫青车骑将军,不日领大军北击匈奴,待他凯旋归长安,朕再加封。”
卫夫人神色微戚,似乎并不是太开心,她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在心底对武帝饮马北疆的野心并无太多附和,她所求的,不过是夫君在侧,臣弟能长伴君上,他们姐弟见面不必太困难,便好。这一生锦衣玉食,荣华登天,已然比当年在平阳公主府上一家为奴的凄凉景况,好过太多。
卫子夫一生并无所求,只愿帝泽积厚,漫长宫灯下捱过天明的日子,不必太寂寞,如此,诚愿已足。
皇帝粗大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脸庞:“子夫,你不高兴?”
“陛下厚恩,妾与卫青时常感怀——”卫子夫盈盈拜曰:“只是,北地苦寒,妾听闻匈奴蛮人凶狠异常,臣妾怕卫青应付不来。”
武帝笑道:“此番思量,经朝廷决议再三,各数朝臣都向朕保举自己人,子夫,这可是个肥差呀!朕有好事,自然想着小舅子——”
当着自己最宠爱的卫夫人面,武帝尚有开玩笑的心思,此时卫子夫已经伏地拜身感激再三,武帝不忍,因将利弊再陈述:“子夫,此行可谓‘肥差’,也可谓‘凶险’,朕不瞒你——自我大汉于长安迁衍始,对匈奴战争,无一不是溃退再三,哪怕文景盛世时,亦如此,皇父皇祖雄才伟略,当治时,海晏河清,我大汉黎民安居乐业,但于北击匈奴一事,数此败绩,概莫能外。”武帝叹息道:“这次遣卫青出征,能胜,则大好;哪怕败绩几数,亦不能罪责于他。子夫,你万万放心。”
卫子夫涕泪如雨:“陛下,卫青与妾,幼年时相依为命,臣妾——臣妾只有这一个弟弟呀!朝中亲贵将才几数,陛下能否另择贤良?”
“匈奴兵指上谷,犯我大汉,这口气,朕如何能咽下?”武帝甩袖曰:“妇人不当政!这话,子夫咽下!今后,忍死不能出!”
皇帝龙颜大怒,吓的卫夫人磕头如捣蒜,武帝见她如此戚戚,十分不忍,亲自扶她起来,和颜悦色道:“子夫,朕这一番苦心,你如何能不谅解?朕是为谁,你可知道?前朝吕氏,吕门根深脉广,吕产吕禄个个手握大权;及今太皇太后窦氏,亦有窦婴之流佐政。你有什么?子夫,你有什么?”
卫夫人恍然大悟,原来,武帝这一番盘谋,皆是为她与腹中孩儿的前途着想!君君夫夫,偌大的汉宫,她所能倚仗的,也唯有皇帝。
再过数月,深宫秋寒更重,老太后独居长乐宫,太医令每每谒见,皆是一脸沉重,窦太后沉疴日益,阖宫都知道,长乐宫千岁,也不过掰着指头数过,就在这几日了。
武帝上朝时,与朝廷权臣周旋较之往常更急迫,窦太后大限将至,外戚朋党个个躁的团团转,朝廷权力分划将有大变,权臣各自为己规划谋出路,一时之间,满朝廷乌烟瘴气,武帝下了朝仍窝一肚子火。
北境匈奴犯上谷,内廷里,皇祖窦太后气悬一线,那边厢,权臣奏报,疑是发现临江王踪迹——废太子刘荣于景帝中元二年畏罪自尽,彼时窦太后闻讯大怒,命厚葬,此事满长安城尽人皆知。
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