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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五年秋天作协上海分会给“四人帮”的爪牙彻底砸烂,我被“分配”到上海人民出版社专搞翻译的××室,不管我本人是否愿意,而且仍旧是“控制使用”,这正是对我这个不承认“人权”的人的惩罚。我借口身体不好,一个星期只去两个半天参加政治学习。头一次去参加传达什么文件的全体会议,走进弄堂不久看见了满涛,他也发现了我,很高兴,就到我身边来,表示欢迎,边走边谈,有说有笑,而且学着讲四川话,对我很亲切。这样的遇见或谈话我们之间有过几次。我初到××室,很少熟人,满涛的笑语的确给我带来一些温暖。我听人说,他身体不好,有一次昏倒在人行道上;又听说他工作积极,总是争取多做。我便劝他注意身体。他笑笑,说,“不要紧”。
又过了一些时候,时间我记不准确了,大约是一九七六年七八月吧,总之是在“四人帮”活动猖獗的时期,一天上午我在××室四楼学习,开始时学习组长讲了几件事情,其中的一件是关于满涛的。据说满涛原来给定为“胡风分子”,应当接受监督劳动,当时由于疏忽没有照办,但是二十年来他表现很好,因此也就不必监督劳动了。不过据某某机关说这项“反革命”帽子是张春桥领导的十人小组给戴上的,不能变动,应当拿他当反革命分子看待,剥夺他的政治权利,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一下子发愣了。哪里会有这种道理?二十年很好的表现换来一顶“反革命”的帽子,就只因为当初给张春桥领导的小组定成“胡风分子”。我又想:满涛怎么受得了?!然而没有人出来发表意见。我那时还是一个不戴帽的“反革命”,虽然已经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在学习会上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只想如何保全自己,不敢讲一句真话。而且我知道我们的学习组长的想法不会跟我的相差多远,即使是他,他也不敢公开怀疑某某机关的解释。
这以后我就没有再看见满涛,只有一次学习结束我下楼,在楼梯口遇见他,我想打个招呼,他埋着头走开了。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要宣布他是“反革命分子”,又无法向人打听。后来我无意间听人说,这里的负责人看见满涛态度好,工作积极,想给他摘掉“胡风分子”的帽子,就打了报告到上级和某某机关去请示,万万想不到会得到那样的答复。这可能是一种误会吧。但是这里的负责人却不敢再打报告上去说明原意,或者要求宽大。于是大家将错就错,让满涛一夜之间平白无故地给剥夺了一切政治权利。
我不声不响,又似怪非怪。我当时正在翻译亚·赫尔岑的《回忆录》,书中就有与这类似的记载,可见“四人帮”干的是沙皇干惯了的事情,但是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敢出来发表不同的意见,讲一讲道理,好像大家都丧失了理智。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不久毛主席逝世了,我们都到出版社的大礼堂去参加了吊唁活动。过两三天在我们的学习会上,组长宣布室里要开批判满涛翻案的小型会议,每个学习小组派两个代表参加。关于翻案的解释,据说我们出去参加吊唁活动的时候,满涛给叫到××室来由留守的工宣队老师傅监督并训话,满涛当时就说他“不是反革命分子,不会乱说乱动”。这便构成了他的所谓翻案的罪行。这样荒唐的逻辑,这样奇怪的法律,我太熟悉了!造反派使我有了够多的经验,我当然不会再相信他们。但是我仍然一声不响,埋着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暗暗地用全力按捺住心中的不平,惟恐暴露了自己,引火烧身。我只是小心地保护自己,一点也未尽到作为一个作家、作为一个普通人所应尽的职责。幸而下一个月“四人帮”就给粉碎了,否则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怀念满涛同志(2)
总之满涛给保全下来了。他在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大的损害。有一个时期人们甚至忘记给被冤屈者雪枉,为受害者治伤。但是这一切并不曾减少满涛的工作的积极性。用“积极性”这样的字眼并不能恰当地说明他的心愿和心情。人多么愿意多做自己想做而又能做的事情!果戈理、别林斯基……在等待他。他已经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啊。他本来可以翻译很多的书。但是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就只有短短的两年!他死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我到龙华公墓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见到不少的熟人。这追悼会也就是平反会,死者的冤屈终于得到昭雪。在灵堂内外我没有讲一句话。肃立在灵前默哀的时候,我仿佛重见满涛同志笑脸相迎的情景。望着他的遗像,我感到惭愧。我想人都是要死的,人的最大不幸就是活着不能多做自己想做的工作。满涛同志遭遇不幸的时候,我没有支持他,没有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只是冷眼旁观,对他的不幸我不能说个人毫无责任。
三月二十五日
说真话之四(1)
关于说真话,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人说现在的确有要求讲真话的必要,也有人认为现在并不存在说真话的问题。我虽然几次大声疾呼,但我的意见不过是一家之言,我也只是以说真话为自己晚年奋斗的目标。
说真话不应当是艰难的事情。我所谓真话不是指真理,也不是指正确的话。自己想什么就讲什么;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这就是说真话。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意见,讲出来让大家了解你。倘使意见相同,那就在一起作进一步的研究;倘使意见不同,就进行认真讨论,探求一个是非。这样做有什么不好?
可能有不少的人已经这样做了,也可能有更多的人做不到这样。我只能讲我自己。在我知道话有真假之分的时候,我就开始对私塾老师、对父母不说真话。对父母我讲假话不多,因为他们不大管我,更难得打我。我父亲从未打过我,所以我常说他们对我是“无为而治”。他们对我亲切、关心而且信任。我至今还记得一件事情。有一年春节前不久,我和几个堂兄弟要求私塾老师提前两天放年假,老师对我父亲讲了。父亲告诉母亲,母亲就说:“老四不会在里头。”我刚刚走进房间,听见这句话连忙转身溜走了。母亲去世时我不满十岁,这是十岁以前的事。几十年来我经常想起它,这是对我最好的教育,比板子、鞭子强得多:不能辜负别人的信任。在十年浩劫中我感到最痛苦的就是自己辜负了读者们的信任。
对私塾老师我很少讲真话。因为一,他们经常用板子打学生;二,他们只要听他们爱听的话。你要听什么,我们就讲什么。编造假话容易讨老师喜欢,讨好老师容易得到表扬。对不懂事的孩子来说,这样混日子比较轻松愉快。我不断地探索讲假话的根源,根据个人的经验,假话就是从板子下面出来的。
近年来我在荧光屏上看到一些古装的地方戏,戏中常有县官审案,“大刑伺候”,不招就打,甚至使用酷刑。关于这个我也有个人的见闻。我六七岁时我父亲在广元县做县官,他在二堂审案,我有空就跑去“旁听”。我不站在显著的地方,他也不来干涉。他和戏里的官差不多,“犯人”不肯承认罪行,就喊“打”。有时一打“犯人”就招;有时打下去“犯人”大叫“冤枉”。板子分宽窄两种,称为“大板子”和“小板子”。此外父亲还用过一种刑罚,叫做“跪抬盒”,让“犯人”跪在抬盒里,膝下放一盘铁链,两手给拉直伸进两个平时放抬杆的洞里。这刑罚比打小板子厉害,“犯人”跪不到多久就杀猪似的叫起来。我不曾见父亲审过大案,因此他用刑不多。父亲就只做过两年县官,但这两年的经验使我终生厌恶体刑,不仅对体刑,对任何形式的压迫,都感到厌恶。古语说,屈打成招,酷刑之下有冤屈,那么压迫下面哪里会有真话?
奇怪的是有些人总喜欢相信压力,甚至迷信压力会产生真言,甚至不断地用压力去寻求真话。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为数不少。我在十年浩劫中遇到的所谓造反派,大部分都是这样。他们的办法可比满清官僚高明多了。所以回顾我这一生,在这十年中我讲假话最多。讲假话是我自己的羞耻,即使是在说谎成为风气的时候我自己也有错误,但是逼着人讲假话的造反派应该负的责任更大。我脑子里至今深深印着几张造反派的面孔,那个时期我看见它们就感到“生理上的厌恶”(我当时对我爱人萧珊讲过几次),今天回想起来还要发恶心。我不明白在他们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封建官僚气味?!他们装模作样,虚张声势,惟恐学得不像,其实他们早已青出于蓝!封建官僚还只是用压力、用体刑求真言,而他们却是用压力、用体刑推广假话。“造反派”用起刑来的确有所谓“造反精神”。不过我得讲一句公道话,那十年中间并没有人对我用过体刑,我不曾挨过一记耳光,或者让人踢过一脚,只是别人受刑受辱的事我看得太多,事后常常想起旁听县官审案的往事。但我早已不是六七岁小孩,而且每天给逼着讲假话,不断地受侮辱受折磨,哪里还能从容思索,“忆苦思甜”?!
在那样的日子里我早已把真话丢到脑后,我想的只是自己要活下去,更要让家里的人活下去,于是下了决心,厚起脸皮大讲假话。有时我狠狠地在心里说:你们吞下去吧,你们要多少假话我就给你们多少。有时我受到了良心的责备,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耻。有时我又因为避免了家破人亡的惨剧而原谅自己。结果萧珊还是受尽迫害忍辱死去。想委曲求全的人不会得到什么报酬,自己种的苦果只好留给自己吃。我不能欺骗我的下一代。我一边生活一边思考,逐渐看清了自己走的道路,也逐渐认清了“造反派”的真实面目。去奉贤文化系统五·七干校劳动的前夕,我在走廊上旧书堆中找到一本居·堪皮(G.Campi)的汇注本《神曲》的《地狱篇》,好像发现了一件宝贝。书太厚了,我用一个薄薄的小练习本抄写了第一曲带在身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在会场受批斗的时候,我默诵但丁的诗句,我以为自己是在地狱里受考验。但丁的诗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读读《地狱篇》,想想“造反派”,我觉得日子好过多了。
我一本一本地抄下去,还不曾抄完第九曲就离开了干校,因为萧珊在家中病危。……
说真话之四(2)
“四人帮”终于下台了。他们垮得这样快,我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沙上建筑的楼台不会牢固,建筑在谎言上面的权势也不会长久。爱听假话和爱说假话的人都受到了惩罚,我也没有逃掉。
四月二日
未来(说真话之五)
客人来访,闲谈中我说明自己的主张:“鼓舞人前进的是希望,而不是失望。”客人就说:“那么我们是不是把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深深埋葬,多谈谈美满的未来?!”
于是我们畅谈美满的未来,谈了一个晚上。客人告辞,我回到寝室,一进门便看见壁炉架上萧珊的照片,她的骨灰盒在床前五斗柜上面。它们告诉我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萧珊逝世整整十年了。说真话,我想到她的时候并不多,但要我忘记我在《怀念萧珊》中讲过的那些事,恐怕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