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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衡久久不曾说话,但听得灵堂外夜虫仍然在鸣叫,这夜色沉静如一幅墨染的巨帘。
隔了两日,朝上又传来了消息,道是那姚尚书在狱中经不住拷打,竟自咬舌自尽了。用刑的狱卒也因此获了罪,流放去了。
“那狱卒是谁你可知晓?”秦云衡将这事儿告诉十六娘时,眉梢竟微微挑起,极兴奋的模样。
“……从前打你那个?”十六娘猜道。
“是了!”秦云衡击掌道:“这就叫报应!当初这猪狗为了讨好姚尚书玩命折腾我,如今为了洗脱自己居然也这般折腾那姓姚的……这可玩大了吧?”
十六娘听了自然也是欢喜,正要接话,便听得外头侍剑叫了一嗓子:“郎君!大郎来了!”
这话叫十六娘也愣了,看住秦云衡,低声道:“他来作甚?”
“……这都第六天了,他才过来!”秦云衡冷笑一声,道:“再不来,便赶上头七了,难道他会在那天过来做孝子么?我去见他,你去寻石氏,叫三郎也过来!我倒是担心我实在忍不住和他打起来!”
“二郎不会的。”十六娘虽依言朝堂后过去,却还是丢下了一句:“以你的性子,既然知道打不过他,便定不会出手打人。”
秦云衡不回答,只是看着她出去,微微笑了。
十六娘去寻了秦云旭过去,自己却与石氏呆在一处,说了几句闲话儿。她原本想着有个人在,灵堂那边便是尴尬,也不会有甚事情,却不想过不得多久,下人便匆匆赶来,道:“娘子!三郎同大郎打起来了!”
十六娘脸上变色,看着石氏,也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这还真叫她给说中了?秦云衡打不过秦云朝就绝不动手……可秦云旭怎生想的?
“娘子!”石氏反应还是快些,跳起来便道:“快去啊!”
十六娘打了个寒噤,提了裙摆就往外跑,跑了两步才想起什么,对那奴子喊道:“你们便没人上去拉开?”
“小的们没有武艺啊!”那奴子苦着一张脸,道:“郎君都不敢上去拉!”
十六娘心都颤了——秦云旭能有什么功夫?秦云朝若是要揍他,他能有还手之力么!还“郎君都不敢上去拉”,这情势会有多险!
她连口气儿都不敢歇,撒腿便往灵堂冲过去。这中书令家的旧外宅,原本是为了他金屋藏娇准备的,宅子是不大,然而处处是水塘溪沼园林亭台,从后宅石氏住的地方跑到前头灵堂,那是得绕好远的路的。十六娘已经许久没这样不要性命地狂奔过了,及至冲进灵堂,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住门框,看着那堂内情形,登时便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秦云朝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指着秦云衡喉间,秦云衡背后,却护着口角流血的秦云旭。
打架的不是大郎与三郎么,怎么……
“二郎?”十六娘不知自己为何要喊他,然而似是不经心,便脱口喊出了这一声。
秦云衡却是头也不回,只道:“你来作甚?”
可这一刻,秦云朝反倒瞥了她一眼。
这一霎秦云衡一把抓住了大郎握刀的手腕,猛一用力,竟生生将他手骨折断了。可秦云朝到底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右手虽叫秦云衡制住,可左手却狠狠一拳,竟将秦云衡打得摔滚了出去。
而秦云衡却正滚到一根长烛檠旁边,他竟举了烛檠,将上头白蜡拔下,尖锐的插蜡刺便露出来,这一杆烛檠,如今却当得枪使。人说一寸长一寸强,秦云衡绰着这烛檠,显然是要占了几分便宜了。
“你们这是作甚啊!”石氏终于跑到了,声音里也是带着哭腔:“三郎!”
“都放下啊!”十六娘也喊道:“兄弟几个在母亲灵堂互殴,这叫人看了,岂不是……”
秦云衡望着已然疼得面色苍白的秦云朝,唇角微微抽搐,目光却是慑人的狠毒:“母亲?他会把我阿娘当做母亲么——今日来是为了作甚,你可敢当着她们的面,再说一遍?”
“我能是为了作甚?我若要杀你,至于来你这灵堂里闹么?”秦云朝的声音微微发颤:“若不是你叫这小畜生来羞辱于我阿娘,我如何会……”
“我羞辱你阿娘?”秦云旭却于此时以手背狠狠擦去了唇边的血,怒道:“我一进门,你便道我是个婢子养下的也配过来——呵,婢子养下的与妾养下的有何不同?都是庶子!我生母虽是个婢子,到底是大家婢女,诗书礼仪,也不见得比你那除了暗处下黑手外再无所能的阿娘差!”
兄弟绝义
“不……不管说了些甚,你们先将这些东西放下可好?”十六娘也怕得起了颤声,道:“弟兄之间,皆是误会,何用这般动刀动枪的……?”
秦云衡咬咬牙,慢慢俯下身去,将手上灯檠放下。
秦云朝却是一声冷笑,将手上匕首丢了,道:“误会?弟妹说笑了,你若哪一日见得我秦家兄弟妯娌和睦一堂有说有笑,那才是天大的误会!”
十六娘咬了咬牙,快步跑到秦云衡面前去,站在他身边握了他衣袖,道:“二郎!怎生能这样……便是再愤怒,你们也不该在阿家灵堂里动手呀。”
秦云衡垂了头,半晌才道:“三郎,是你先动手的。我如今也不怪你与阿兄,便……先回去消消气吧。”
秦云旭站起身,冲秦云衡一拱手,又对秦云朝冷笑一声,快步离去。
秦云朝亦回以冷嘲,之后却瞥了秦云衡夫妇一眼,道:“多谢二郎了,我这是为了秦氏颜面来一趟,你却回给我这样一礼。好得很啊。”
“你若真是来拜祭的,何意穿彩衣。”秦云衡低声道。
“彩衣?死的又不是我亲娘——我生母死于非命之时,我还在为你们秦家的荣光征战!”秦云朝冷笑。
“是了,”秦云衡点了点头,目光竟出气地坦然:“阿兄你走吧。你那手,该寻个好医士为你接了——只是你我到底一个阿爷,一句话,做二弟的该说,说罢了,日后你我,便再不是兄弟了!下次再有刀剑相向,我亦绝不会容情!”
“你说。”
“你出征四方,到底是为了谁,你可明白?”秦云衡道:“你是庶子,不得科举,母家衰落,连个浪荡子都做不得。除了军功,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好阿弟!”秦云朝冷笑:“我是除了军功别无出路,可是,我沙场喋血数年,不过一个九品校尉,内中缘由,你可知晓?”
“……你既然这样大怨气,那么……”秦云衡微微笑了,突然正色道:“我便直说!我阿娘不愿你发达,这个解释你可满意?她不需直说,阿爷的旧部,自然会处处为难你!你当阿爷旧部是因与阿爷交情才仍与秦氏交好么?这翼国公府,不过是这军中劲旅的辐辏点!你要为你生母复仇,这第一步就走错了——没了家族,你当你还是个人么?你不过是异姓人眼里一条狗!你连自己的亲儿都保不住!”
“你……”
“你若要报仇,便接着来吧。”秦云衡道:“你还有什么呢?你阿娘已经死了,她是为自己在秦府造下的孽偿命!你的嫡妻裴氏,为你算是吃尽了苦头,可你是如何待她的?你的一双儿郎子,长子秦悌,你到现在也认不得,幼子更是一生就死——你亲眼见过他,难道你相信他的死是……不说旁的,就是灵娘——你那样设计我,编排我和阿央,可结果呢?你要知晓,这世上一切,皆有报应!”
“是啊。”秦云朝点了头,冷冷地笑:“我阿娘是妾,活该就不如你阿娘——只是你可曾想过,贵贱岂就是天定的?我只是不服,明明我不比你差,可除了阿爷,人人都将你当做掌上珠!同样是从军,你打了几场仗,便做了五品将军,功劳簿上大笔朱字写到至尊面前。我呢?同样是娶了裴氏女,你的裴央是至尊爱妃的嫡妹,天生便该锦衣玉食,娇滴滴花朵一样,我的妻子,却因父亲被伯父逐出门墙,出嫁前连马车都不曾坐过!”
“她嫁了你,原也可做个小家妇,平安一世。”秦云衡道:“然而如今看来却……因你更痛苦了。”
“她……”秦云朝竟然笑出了眼泪来:“她是我见过最蠢的两个女人之一!”
“另一个是灵娘吧?她确实蠢。”
十六娘听着这两个男人似是无波无浪地提到那个名字,心里头却是一颤。她突然很想上前撕打那秦云朝——如若不是他的安排,她怎么会在初婚的时候受到那样对待?!
也幸好灵娘蠢啊,换个手段高明的,不用秦云衡被那狐媚子迷住,她自己都该气得甩下一纸和离书先走了。
“是啊,可是,如今我却有些……愧对这两个蠢女人。”
“你就是个废物。”秦云衡不笑了,眼眉之间,鄙夷之色寸寸明晰:“你的担当呢,你的胆气呢,顾氏只给你多生了那二两肉,却没给你生下个男人的心来!”
“随你如何说,你是嫡子,便是天生的好处。”秦云朝道:“也多谢你今日与我说了这话!依你所言,今后,你与我,再不是兄弟了。”
“秦将军……好走!”秦云衡的手在微微颤抖,这一句话说着,十六娘却突然觉得他有些伤心的意味。
“别了,秦御史。”
看着那个人出了灵堂,走得远远的,终于连背影也看不见了,秦云衡方捡了地上的灯檠,插好滚落一边的素烛,之后竟原地坐下。
十六娘亦在他身边坐了,却不知该如何与他说话——秦云衡的面色仿佛憔悴了很多,似是累极了。
“扶我歇歇去。”不知过了多久,秦云衡才说了这一句。
说是扶他,十六娘其实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倒更像是跟着秦云衡到了寝房,又帮他宽了衣罢了。
秦云衡肩头挨了秦云朝一拳的所在,已然是青了一大块儿。
十六娘看着,便有些心疼,道:“奴去取些化瘀药与二郎如何?”
“罢了,自己会好。”秦云衡在榻上坐了,半拉了被,却终究又停了下来:“阿央,我心里头,还是有些儿难受的——虽然是恨透了那人了……”
“到底是亲兄弟。”十六娘道:“便是闹得再难堪,真真绝情断义了,到底也是伤心的。”
秦云衡点了点头,突然笑道:“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儿了!”
“怎么?”十六娘原已转身走到房间门口,听得此言,却生生顿住了脚步,迟疑地望回来。
“他和秦氏断了关联了。他不管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都不再拉宗族下水了。”秦云衡道:“我也可以放手去……”
“他真丢了性命的话,二郎想必……也不会多高兴吧?”十六娘道。
“大概是——可他活着的话,我……怕不止是不高兴。”秦云衡苦笑:“你家中亦有嫡庶,旁人家也有嫡庶,可怎么,就我秦氏……为人子的不能说爷娘不是,可我如今却总是在想,若我阿爷不是那个风流性子,若他也如旁人家阿爷一般,妻妾之间雨露均沾,或者至少多爱重我阿娘那么一点儿,会不会我兄弟几个,也不致闹到如此地步?说来,如若大郎自小便明白这嫡庶出身绝非他攻讦我便能改变的,想来也不见得会告我谋反,如若他阿娘不因我阿爷疼宠便骄横祸人,也许亦不致落得个横死的地步。”
十六娘默然良久,道:“或许你与阿翁皆是一样人。”
“什么?”
“看上了一个人,便想尽法子把一应好处都给她。只不过,他喜欢的是妾,你……似乎是更喜欢正妻。这般,他才叫人有了非分之想……”
秦云衡摇头,道:“不是这般。我阿爷,待顾氏也不是一心一意。他在顾氏之后不也还有旁的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