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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衡有些尴尬,道:“这……”
“不愿说也无妨啊。”秦云旭向来跳荡,他挑挑眉,事情原本就算过去了。然而此时,他却又加了一句:“阿兄愿意喜欢谁,那是阿兄自己的事儿,只是可怜了裴家那小娘子。”
“……”秦云衡眉头猛地蹙起:“你这是何意?”
“阿兄从来不听族中闲言碎语么?”秦云旭随意捡起秦云衡桌上的镇纸,在手中一抛一抛地把玩:“得不到夫婿的眷顾,她早就成了秦家的笑话了。做事言语还偏要合乎规矩,像个嫡妻的样子——呵,仿佛当下谁还在乎她呢。”
秦云衡的脸青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闲话也不是我传的,阿兄同我为难,何苦呢?”秦云旭像是畏惧了,可他的神态,分明是还要讲下去:“听闻旁系里头颇有些女眷想结交这位灵娘。让向来循规蹈矩的二郎新婚未出三月便抬回家来也就罢了,可进门后,明明怀着身孕仍能专宠,这是……呵,只是阿兄,她们都听说的事,言官未尝听不到。”
“……言官?”秦云衡气得笑道:“他们还管得了我家事?”
“阿兄总该考虑秦氏声名。”
“秦氏声名便只落在我一人身上?”
“阿兄是嫡子,若阿兄做了败坏族望之事,自然不缺人去向至尊挑拨。”秦云旭承自他母亲的细长凤眼眯起,道:“至尊的宠妃,又偏生是裴家娘子的阿姊……你这般待她,纵使她不计较,那些陪嫁来的下人,未尝不会传话回娘家的。”
“并不是我要‘如此待她’!她那般性子……”秦云衡苦笑:“我想待她好,都让她生生撅到南墙上去了。”
“阿兄难不成不愿演一出举案齐眉的戏么?既堵了旁人的嘴,又叫裴家娘子顺了心,府上里里外外,也便消停了。”秦云旭挑了挑眉眼,道:“裴氏娘子如今好生漂亮,我回府之前,只道她尚未长开眉目,阿兄才如此。可如今一看,倒是想冒着责怪问阿兄一句,新婚之时夜夜伴着如此佳丽入眠,你当真未曾动心?”
秦云衡摇头道:“我也是男子,佳人在侧,怎么不动心?只是不舍得罢了。”
“这是哪门子的舍不得!裴氏娘子望着你的眼神,但凡是人看了都替她惋惜。难不成你的不舍得,就是要她落到如此境地?”秦云旭道:“阿兄莫怪我直言,我最是性喜打抱不平的!”
“于是你是看不得二嫂落魄而责备兄长吗?”秦云衡劈手夺过那镇纸:“莫玩了,这玉兔子镇纸是十六娘的陪嫁!摔坏了她要不高兴——我总是念着十六娘还年幼,灵娘又有身子,怕我与十六娘好上惹她难过,这才忍下。如今凭你一说,全是我的错了?”
秦云旭嗤地一笑:“可不全是你的错?二嫂都及笄了,能嫁人,还算得了小么?至于你那妾室的身子,恕我直言,便是寻常人家正房娘子有了身孕,都绝没有禁着夫君亲近旁人的道理。她若要难过,随便你哪一天同裴氏娘子好上,都是要难过的。难不成为了这个你就一世不近旁人?那么扶庶为嫡,以妾为妻,这般昏头事怕也离阿兄不远了!天下何曾有面面俱到的好人的?阿兄终归是没好好亲近过女人,才生出这般蠢主意来——除了那些女俘不谈,你真正处过的女娘行,也只有这灵娘一人吧?”
“你……”秦云衡顿生几分恼羞成怒。他与秦云旭,是从小便一起长大的。二人年纪也相近,打小便同出同入同习武同读书,兄弟二人原是好得像一个人的,是而秦云旭待他便向来没大没小。可这话一提起,无论谁说,都算是狠狠戳了秦云衡痛处的。
他本来便不是个喜欢同女子来往的,自成年后又久在边关,怎生会有秦云旭这般多的风流事儿?可是男人若不得许多女人青眼,说出去到底是丢人的。秦云旭这般说,简直是直斥他不像个男人了。
秦云旭见阿兄眼看着便要翻脸,口气微缓,却仍道:“阿兄,我便同你讲,你若真讨上十房八房姬妾回来,慢说那灵娘不敢摆脸色,便是裴氏娘子,也定会打叠起精神好好伺候你。若是不听话,你大可空她们几天不理睬,一来二去女娘们也便都老实了。一家子当你是主人,这才是男人过的日子,然你这般算什么?且不提裴娘子与你不睦,她究竟有裴家嫡女身份的,就连妾室亦敢哭闹给你使气儿,所谓家主不似个家主,便是阿兄你这般!”
秦云衡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方才说见不得十六娘落魄的不是你么?若我讨十房八房姬妾,她不是更落魄?”
“有几房姬妾,如何就使她落魄了?你这般只宠着灵娘一个人,她自然被比下去,若雨露均沾,那她借着正房地位自可立身。阿兄竟有这般想法,当真是孩儿话!”
“你当雨露均沾就能消停?”秦云衡道:“一宅子女娘就是一宅子麻烦,谁不想多替自己儿女多讨些好走的。我是懒得对付女娘行,不若你,天性就喜欢绕着她们裙角儿跑。”
秦云旭苦笑:“那是因阿兄是嫡子,自你这儿,讨得到好!我那帮姬妾们便是再得宠,不过是晚上多遭我闹腾一两回的好处。旁的衣服首饰,人人都不差那些,我是端得平的。人皆道生为嫡远好于生为庶,我看啊,这事儿上,倒是我做庶子的沾光。阿兄试想,阿爷六房妾室,加上母亲,统共才有三个儿郎子成人,那四堂叔也是六房妾室,如今倒有十来个儿郎子等着分家产。旁的不提,难不成阿兄你信咱们阿爷只能有三个儿郎么?我是不信……我生母的事,阿兄也知道。”
秦云衡无法回答。他岂能不知那噩梦般的十来年,秦府这光鲜艳丽的后宅里都发生过什么事的?莫说那些不甚得宠的姬妾,便是自己的母亲,堂堂正正的嫡妻,也只得深居简出,免得与“那人”冲撞。至于旁的人,若是碍了“那人”的眼,有的会被发现与人私通只好自尽,有的会碍着阿爷的眼终于在冷清中寂寂死去。而秦云旭的生母,在生了他之后颇为得宠,第二年又怀上身孕,却在分娩时遇了不测,饶是女医和婆子腿都累软了,也没把她保住。至于那刚刚落地的小娘子,还没满月,也因体弱夭折了。秦云旭嘴上不说,可他知道,这弟弟始终是把母亲和妹子的死记在心里头的。
那段日子里,整个秦府里唯有“那人”,唯有秦云朝的生母,得尽宠爱,风华照人。
他母亲出身王氏,亦是世家大族。然而一来族人远居,在这神京中唯有嫁进裴家的姨母一门亲戚;二来家道渐渐中落,也撑不起嫡妻的架子了。那时随着母亲走亲戚,便是见到表妹十六娘,他都会觉得自己矮了三分。
十六娘的生母是她阿爷的第二位妻子,裴氏在神京中地位极高,便是皇室也不能不看重的。这样泼天富贵下养出的十六娘怎生能不好看。小娘子的一条新裙子都能用得起至尊赐下的上好宫锦,衬着她粉团团脸蛋儿,委实是玉雪可爱。
然而许是因她兄长姊姊都年长她太多,十六娘除了陪着如今已是惠妃的十一姊刺绣弹琴外,似是整日价都盼着他去陪她玩。秦家的马车停在她府外不要一时三刻,跑得脸通红的十六娘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当着大人的面,央他们放他走开,好随她摘莲蓬打秋千去。
如此数年,到得他十四岁时,两边便为他们订了亲。那时十六娘才九岁,那么小的女孩儿,却硬缠着她十一姊替她画了图样,绣了那个鸳鸯香囊给他。
现在想来,怕是这场姻缘,也是阿娘有心为他觅来的吧。裴家的声势谁也不敢惹,他阿爷就算看在裴氏女的份上,也不会听任那女人折腾他们母子两个。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除了母亲,似乎也唯有十六娘,是真心待他好了。
他不喜吃甜,同婢子们说过多少遍,厨房中备下的点心也始终是放过许多蜜糖的,那是为了投契长兄的口味。同阿娘讲,她也只会叹一口气,把他搂进怀中轻声安抚,却不敢声张。
这样委屈的事情,他自然不会与十六娘说,却不知她从哪里知道。下次他再来裴府,十六娘便闹着厨房备了整整一桌各色点心小食,拉着他非要他吃。他一一尝过去,竟没有一样带有丝星半点甜味。
“以后你若不想吃甜食,便来这里吧。”他还记得十六娘的小手紧紧攥住她自己的袖边,有些慌张地邀请道:“我们家的厨子,会做这些吃食,大概会比较合你心意……”
后来,她更是把自己的珠花塞进他手中,道:“那些婢子再不听话,你便拆了这珠花送她们。拿了你的,总不好意思再为难你!”
那时候十六娘是如何待他,此时,他又是如何待十六娘的?她进门一个月,未曾沾她身子,反倒纳了一房带喜的妾室回来……亦难怪三郎说这样话,他这般作为,怎么看都比阿爷当年所为更过分些。
正忖度间,秦云旭等得不耐,开口道:“阿兄,容我告辞可行?三弟我佳人有约,误了时间,可是大大失礼啊。”
秦云衡这才醒过神来,送秦云旭出了书房门,他扭过头,看着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藕羹,苦笑一声,将小厮唤进来:“你拿去喝了或者倒掉吧。空碗给灵娘那边送过去。”
他仍是不喜甜味。奈何灵娘只会熬藕羹,若拂了她好意,自然不妥当的。可真要他把这藕羹喝了,简直比要他命更痛苦。
甜味于他,不止意味着从不曾喜欢的一种滋味,更意味着那段不堪想不堪忆的往事……成年之后他驻守边关自然辛劳,然而日子再苦,他都不愿去吃哪怕一块蜜饼。
那小厮飞也似地跑了,秦云衡遂也出了书房。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居所——记忆里,那朵珠花,理应还在的。
翻笼倒箧一阵子,他果然翻出了那朵如今看来已经很小的珠花。然而珍珠雪白光润,犹不减当年。只是人总是变得比物事要快些……此时他若拿这珠花给十六娘看,怕她又会发作起来,将这珠花也丢掉。
她如今会是这样,想想倒也有多半是他的错。只是这错,要如何才能补呢……或许他一开始便不该应友伴之邀赴那场宴会,如若遇不到灵娘,如若没有那惊鸿舞中四目相对的一霎,他与十六娘,便可郎情妾意地一世相随吧。那样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相好,于今日的他,却是再无可能了。
珠花攥在他手心里,微微硌得疼。
狐媚子
第二日清早,沁宁堂内,十六娘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女郎。
她较十六娘年长不少,看上去总有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亦是胡人,只不过血统明显纯过灵娘,若不开口说话,当真与粟特女子无二。
然而当她开口,一切便都不同。
她所说的,是地地道道的神京言语,而仪态之媚好,竟叫十六娘都看得心驰神往,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
三郎上哪儿找来如此的女人做他的妾啊?十六娘在心中微微惊叹,她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几次进宫探望十一姊,怎么样的娇媚,她都算见识过了。然而纵使是宫中的佳丽,也要逊色这胡姬几分。
更可叹的是,她面貌并不算十分艳丽的。在以美貌出名的胡族中,这样的长相,只不过中人之姿,莫说比不上胡族富商家的女眷,便是和西市里沽酒的少女们比,也未尝算得上出众。她单凭一股媚意,便能叫人失魂落魄的,这胡姬实实比灵娘高出不少。
“你说什么?”回过神,她才有些尴尬地轻轻咳嗽两声:“方才……我没有听清。”
“奴说,奴是三郎的妾,姓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