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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从此战报便如雪片般飞回神京。不唯是秦云衡一部,天军诸将亦如商量好了一般,同时反攻。自是有胜有败,然而幸好算得胜多败少。前阵子因前线连吃败仗而笼罩着神京的阴影,仿佛是散了不少。
秦云衡战绩比起旁人要稍稍显赫一些的,这也是合情理——他带着的军士最多,也最为精良。同旁人部伍多有部卒不同,秦云衡带的却大半都是精锐的轻骑。其速其利不逊突厥可汗的护帐精兵,可装备训练,却远胜寻常突厥士兵。天军将士多有世代从军的,儿郎子降世五年,便是弓马骑射地练将起来。至尊在军中遴选的这些亦是军中翘楚,是而秦云衡自出征来大小十余役唯两次战败,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的好战绩。
然而过了这一阵子,战况便不若从前顺畅了。几次战役,皆是拉锯一般胶着着,天军无法前进,突厥也无法前进。两边儿在落雁岭一线对峙,谁也别想能讨了好去,可谁也不想认输。
秦云衡常常托送战报的驿使带家书回来,然而书信却是越来越短,笔画也是潦草。到得十六娘不需拆信便能猜出他说的还是那几句话时,神京已然下雪了。
无论在何处,冬季总是个叫人心思沉郁的季节——神京的雪下得飞飞扬扬,仿佛天被捅了个洞一般。秦府里皆换了冬季所用厚帘毡毯,宫中更是早早分发了香炭与防冻的口脂与臣子,这如同过去的无数个冬天,宁静,安逸,推了帘子便有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热气。
然而,塞外的冬季,却是迟迟不来。
天军将士原是深深忌惮这苦寒之处的冬季的,那天气能把人的手指都活活冻掉!可此时,却是天军将士更盼着下雪,雪须越大越好!若是突厥人的牧场闹了雪灾,他们就得赶回去帮着家人转场,如此,战争也便结束了。谁不盼着早些回去和家人团聚呢。
可是天气是一天比一天冷,地上,却依旧是光秃秃的,一粒雪籽都不曾降下。
为臣之道
前线的仗,打得叫人心焦,秦府中的日子,过得便不甚滋润了。
钱财是不缺的,可人心里头,却总是缺了些什么东西。前阵子秦云衡寄回的家书多,便只是寥寥数笔,到底也是报个平安。秦王氏、十六娘也好,秦云旭也好,连着下人们也好,俱是心中有所安慰,那几天也是过得平顺些。
可如今,前线回来报军情的驿使少了,他带回来的家信自然也就少了。一个多月才来一封也便罢了,字迹还写得匆忙潦草,不过是“尚平安勿念好生休养多加餐饭”这样的词语,寥落得绝不会超过十个字。
收到这样的家书,十六娘每每也只能叹一口气,将纸笺折了,收入匣中。
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能对自己道一句,有,总胜过没有。
然而还是会担心。这样的担心不会叫人愁得无法用餐饮水,然而却是心上一根细细的弦,总是提着绷着,松不下来。
所幸,自石氏搬回府中之后,石五郎也来得勤了。他是来找阿姊商量家中买卖的,可每次过来,都会带着些小物件,要阿姊转呈秦王氏或十六娘。
能收到石五郎细心挑选过的精巧礼物,同身边的婢子们一道拆看,惊叹一番,也是这样日子中难得的消遣了。
五郎是个细心的人,他每次带来的东西虽不算贵重,却恰恰贴着人心底下,最是熨帖不过。譬如秦王氏自那一病后常做噩梦,他来时便捎了一套安南的犀角首饰。
犀角辟邪镇魂,这首饰又造得极精致,真把秦王氏喜得不忍放手。
“有这样的儿郎子,真是你石家的福气。”有一日,正与十六娘和石氏坐着说笑,秦王氏便道了这样一句出来:“如此细心的儿郎子,我是从未见过的。”
石氏言笑皆妩媚,此时微微眯了眼,却平添一股子长姊为兄弟骄傲的模样:“是呢,五郎打小便是家中拔尖的。说来,这嫡庶之差,还真不是一般大。奴那几个庶出的兄弟,皆不若五郎出息!”
她这话也是正贴着秦王氏的心窝子说的,果见秦王氏笑得开了花儿一般:“哪里能这样说?不过是嫡子见得多,爷娘又有心好好教罢了!”
“这可不见得。”石氏道:“别的不提,便是奴的夫君,与郎君比,那差得何止一点半点?相貌人品,都是万万比不过!老夫人,试想,若是如奴夫君这样的,亦是您亲自带大,您待他也是有目共睹的好。可如何郎君便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奴的夫君却是名震神京的风流浪子?”
十六娘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着嗔她:“石娘子怎么这样讲?谁说嫡出便一定胜过庶出——我看啊,若是三郎讨的妻子不是名门贵女出身,那十有□是要被你比下去的!”
“便是名门贵女,也未必比得过她。”秦王氏道:“这样可人心的小娘子,不知什么样人家才养得出!如阿央你,气派风度是有了,可温柔贴心未免就略少,若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妾室,温存体贴是有了,可心眼子也忒小!如她这样的,还真是少见!”
十六娘听得尴尬,顿觉手炉中的炭也该换了,真真是呛人!
她便是温柔贴心,也无法对着秦王氏温柔贴心吧……虽然想来,对秦云衡,她也没怎么温柔过。倒是耳光子,很是抡过几个。若是叫秦王氏知道,大概能气得吐血了。
这么想着,她竟觉得有些内疚。世上男子,谁不曾做过些混账事儿呢,算来,秦云衡敢答应她这一世不纳妾,已然是不错了。她是不是该待他好些?
可如今他远在天边,便是她想要待他好,一时也没办法。只好等他回来——也不知道,前线的仗,打得如何了?
这念头,她只是在心中一转,却未曾深想。然而隔了一日,前线却真的传了战报回来。
云州大捷。
这消息,比秦云衡的第一次胜仗还叫人庆幸。云州是突厥人南下的最好选择,打下云州,便可避免与驻扎在落雁峰一带的天军主力正面冲突,直击南方富庶的河谷庄园。
是而自打突厥人击破锁河关东进之后,云州便陷入重围。待到秦云衡率援军赶到之时,已然被围困了接近四个月的云州城中已然断粮三月。数万军民无粮可吃,先是杀光了城内的战马,复又将树皮草根尽数掘尽,后来,便是麻雀老鼠乌鸦,也找不到半只了。
及至破晓,突厥军队尽数败走,来援天军入城之时,这云州已然在饥馑中悄无声息了。路边躺着的百姓,便是还有点儿活气,也是奄奄一息。至于城上守卫的士卒,情况稍稍好些,却也早都饿得双目凹陷了。
这一条求生之路,险些儿便走不下来。
此役保住了云州,叫至尊很是欣悦。赏赐,自然又流水价发下来。此次不唯秦府,凡是参战将士,家家皆有多少不等的恩赏。
神京城内,一时间喜气洋洋,倒胜过往常年节了。
来送赏赐的,又是那来过两次的宫监。他对这秦府几乎是熟门熟路,然而见了十六娘,眼中便先含了泪花子,唤过一声秦夫人,竟是哽咽不能言。
十六娘心下一惊,正想着是不是秦云衡出了事儿,要问,便听得他道:“多谢秦将军大恩!”
“这是怎么说?”
“老奴是云州人士,兄弟姊妹,并在云州城里啊!”那宫监以手背蘸了蘸眼泪,又笑:“瞧老奴糊涂,来宣恩旨,原本并不能哭!可秦夫人啊,这泪,是因了喜悦!秦将军救老奴一家人性命,这恩德,老奴没死也报不得!”
“阿监切莫这样说!”十六娘道:“哪里是拙夫的功绩,分明是至尊的圣德,上天的眷顾!否则他只带了一万轻骑兵过去,若是那些突厥人有了提防,岂不是去送死了么?”
“这倒也是呢。”宫监道:“老奴听说,那一日天气是晴的,到得下午,却突然来了云头。太阳落山之时突起风雪,突厥人想着城中的天军将士疲惫,无法突围,便也没有防备,叫秦将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仗才胜得如此漂亮!到底是咱们的天军,有神佛菩萨保佑着!”
十六娘展颜,她固然喜欢听人夸自家夫婿,然而这宫监是至尊身边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她还是须得万般谨慎。
臣子便有天大的功绩,那也是至尊的福气!自恃功高的,向来都是不得好死。倒是行止低调,才能保得一家福荫。
那宫监说罢这话,见十六娘含笑只点头,才恍然大悟:“老奴年纪大了,这心眼儿啊,也越来越少!忙着说话,瞧把正事儿忘了!秦夫人可跟着这单子,点点至尊赐下的器物吧。想来不会缺少什么的。”
“至尊赏得也太多,眼见着这府上都堆不下了呢。”十六娘道:“若是拙夫再立新功,还望阿监替咱们说说,不必再赏赐秦氏了,那些金银器物,还是拿去赏赐阵亡将士的家人吧。”
宫监一怔,忙道:“秦夫人好心!只是这样的事儿,须得您自己向至尊请辞!咱们不好带话的。”
十六娘一怔,道:“是了,是我想的不周,却叫阿监为难。只是,向至尊请辞,须得上表么?”
“那倒也不必。说得浅显些,至尊是秦夫人的姊夫,也算得是自家人。恰好惠妃有事儿,约娘子入宫相谈,娘子去时遇到至尊,亲自与他说,也便是了。”
“阿姊有事儿?”十六娘诧异道:“只叫我去么?我阿娘呢?”
“惠妃并不曾邀请裴夫人。所以……”那宫监预言又止,顿了顿,复又道:“哎呦,瞧老奴这记性!送军报的人还带了秦将军的家书回来,至尊特意要我带来给夫人的,您请看!”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来,递了十六娘。
十六娘接了信,心中尚有些诧异。秦云衡的家书一向是托驿使带回的,那是没错,可驿使们往往也是把家书带来秦府,却未曾有过带入宫中,再由宫监带回的事儿啊。再说了,那“至尊特意要我带来给夫人”的话,说的也太过怪异。秦云衡是她的丈夫,他写的家信给她,不是理所当然么?
难不成,至尊对秦云衡起疑心了?她想着这个,只觉得后背都凉了,可当着宫监的面,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猜到了”的表示。
微笑着道了谢,嘱拥雪给宫监多包些银两回去,十六娘转过身,便觉得自己脸色一定是糟透了!
回了沁宁堂,她将那信丢在案几上,仿佛丢掉一块烫手的火炭。
往常是多么盼他来信!然而现在,一想到他们夫妻之间的闲话,也要被至尊细细窥看,且还是怀着不信任自家夫婿的心思去挑刺,十六娘便觉得由衷愤怒!
这算是什么事儿呢,为了他的江山,他们夫妻离散,更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再见。而他,却有那份心思,去猜忌为他在苦寒塞外浴血奋战的将军!
倘真如她猜测,这样的君王,到底还有什么对他忠贞的意义?
以退为进
十六娘斜倚了熏笼坐了许久,才伸手将那家书取来,慢慢撕开。
她并不敢真正怨恨至尊,只是,也无法压下去心底下接近悲愤的冲动。
手中的纸笺上,秦云衡熟悉的字迹复又变得工整,想是终于抽出了时间。洋洋洒洒七八张纸上,字字句句,不过是做夫婿的对爱妻的叮嘱。
这样私密的话语,叫至尊看去了,由不得她不羞恼;再思忖一下至尊看秦云衡家书的目的,也由不得她心下不泛起隐约惊慌。
战报里只说战事,不会说秦云衡在边关都做了什么事儿,他在家书里自然也不会写。可……如若秦云衡什么都没有做错,至尊何必拆看他的家书?
拆家书这种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