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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均看着十六娘泫然欲泣委屈模样,当真是心疼了,听着娘子责难亦无心反驳。正要再安慰爱女,却听得外头脚步声起,忙转了头,喝道:“什么人,急急惶惶作甚?”
“郎君!”说话的却是朝玉:“门房上来通报,说宫中来人,至尊过会子要来咱们府上,叫咱们准备接驾……”
朝玉讲话素来是不紧不慢的,这一番话房中人人皆听得清楚,却是相顾变色。
到底裴令均还是一家之主,楞怔一刻,便霍地站起,道:“今日的事改日再说,阿央,你先回揽秀厅歇了吧!”
十六娘忙不迭应了。她也怕至尊来,尤其是在石五郎进宫的这一日里——至尊带来的会是福抑或祸,如今是无人知晓。
她的揽秀厅是在裴府后宅的幽深处,闭了大门,外头什么动静都搅扰不到。只是她心思焦乱时,这院子再如何安静舒适都救不了她心烦意乱。
她是何其急迫地等着至尊走!眼看着两个多时辰过去,她几乎想要催婢子去打听之时,前头她阿娘总算是遣了人来,道是至尊今日来先去看了六娘,复又与她阿爷关了门说了许久的话,出门去时情势尚算得好。
十六娘不知这算得好是怎么个好法,便叫了那婢子进门说话。这才知晓至尊进六娘屋子时乃是一个人进去的,出门时眼眶还泛着红。
这是动情了?十六娘几乎狂喜,然而也难免有些诧异和不满——至尊对六姊这露水姻缘尚肯掉泪,如何对与他相伴数年的十一姊如此狠心!
男人喜新厌旧的心思,还真是叫人难过……那么,她的二郎呢。
这一闪念间,她突然便怕了——他要去的地方是澹州,不比从前出征,那当真是十天半月见不到女子的。可澹州又有不同啊,虽则偏远,可人人都知道,越是教化未开之地,女子越是大胆勾人。
她越想越是不寒而栗,便站起身,唤了拥雪来,叫她与阿爷说,托人向那澹州刺史传话,请他好生看顾二郎——如若他当真是孤寂得很了,便是由自家亲眷安排个差不离的女子与他,也胜过他自己寻。
她已经不是敢扬言和离的新娘子了,她有孩儿,有时便是委屈,也得“高高兴兴”去受。
自然,若是秦云衡真心还记得同她说过的永不纳妾,在澹州也不同旁的女人乱来,那是最好不过……
然而十六娘却是不曾想过,这澹州刺史却是个不会讲话的。她族叔托了信到澹州,恰逢秦云衡也到了,刺史安排了宴席请他,却开口便道了这是裴家要他多关照的。
这“裴氏”二字入耳,秦云衡便是心底下一颤。
“秦某……居然还劳动岳丈关怀。”他低声道,为了礼仪而带着的笑容,却是再也难以维持。
“这有甚不妥?”那澹州刺史不明所以,道:“既然都是亲眷,照拂着也是应当,秦家郎君勿要多想!”
秦云衡唯有苦笑,他如何同旁人说他心事?那样心爱的人因他而夭亡,他却还仗着她的母家余荫。
然而这模样看在那刺史眼中,却只道是秦云衡与裴氏小娘子夫妻失和,不禁起了份心思。
是而这后半场宴席中,他亦绝口不再提裴氏,单是一遍遍劝酒作歌。待到夜深,秦云衡已然是醉得险些站立不住。
他酒量原本便算不得傲人,如今酒入愁肠,哪有不醉之理!
待到酒酣宴散,已然是夜半时分。秦云衡是回不去了,那刺史便安排了他在府内住下。这般好意,却也推辞不得。
澹州地暖,秦云衡朦胧之间,却觉得身上异常燥热,不由伸手将寝衣衣带扯开了。
寝衣领口开了,便露了一半胸膛在外头。房中的窗户并不曾完全扣合,那夜里清风吹进来,倒叫他舒服了些,竟是睡着了。
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却觉得胸口仿佛有只手在轻轻摩挲,耳边又听得女子唤二郎,心下便当是十六娘了,竟伸手捉了那只柔荑,握了却不知该说什么。
醉眼朦胧之间,女子的面庞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
“阿央……你,你还会来看我吗。”他低声喃喃道:“我想你想得当真是好苦!”
那女子一怔,她是这澹州刺史的家伎,依了主人的话过来“伺候”。原本看着秦云衡少年清俊,颇有几分可喜,抚摸他胸膛的动作便格外柔情。
然而此刻听得他说话,她亦明白,这是将自己当做别人了!
只是,不知这“阿央”是谁?该当不会是妻子吧——她府上郎君不也说过么,这秦将军看来同裴氏的小娘子是不甚和顺的。那么,这位“阿央”,是外室,或者相好的都知?
想着,她便格外放软了声调,道:“谁叫二郎不来看奴的?”
秦云衡醉得几乎睁不开眼,索性便合眼道:“天人永隔,你要我……怎么去看你啊?再等等我,等我三年。”
那家伎却是惊得一身汗——他口口声声唤着的女子已然故去了?
若是冒充活人,与他共度一晚,那是无妨的。然而死者……这家伎素来也深信鬼神之说,冒充死者来抢夺她的心上郎君,做这样的事儿,是要遭报应的呀!
她想抽出手,想偷偷躲开去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却发现秦云衡攥着她手的力气太大,以她之能,根本便逃不掉。
秦云衡却感觉到了她的挣脱之意,抓得更紧,口中尚道:“阿央!你又要走么?陪我,就这一会子……就一会子。”
那家伎咬着牙,既想就这么装下去,又想逃走,当真是为难。可便在此时,秦云衡伸了手,揽住了她腰,竟是要将她抱住的意思。
她只是惊慌间的一晃神,便被他死死抱住,那带着酒气的柔软唇瓣便贴在了她脸上。男人灼热的体温,以及他身上的变化,她尽皆感觉得到。
造孽。家伎心中道一句,她整个人抖得厉害——再不做决断,一切便都来不及了!
“秦家郎君!”她终于是没忍住,在他即将吻上她唇瓣时叫了出来:“奴不是你的……你那位卿卿啊!”
嘴上说着,她手上还狠狠掐了秦云衡的手一把。
秦云衡听是听不清什么,然而手上吃痛,到底是恢复了片刻清明。恰在此时月光透过窗照得分明——那家伎虽美,却与十六娘片毫不相似!
“你是谁?”他几乎是从她身上跳了起来。
那家伎喘了几口气,方道:“奴是刺史府里的家伎,唤作碧凌,今日是刺史叫奴来伺候郎君……”
秦云衡低低喘了口气,道:“这般……秦某尚未曾对你做什么吧……”
碧凌摇了摇头,道:“郎君一直在唤一个名字……阿央?是这个吧,奴听着,这是郎君故去的心上人吗……?”
秦云衡听得她这般说,便觉得胸口是针扎一般疼,过得片刻,方道:“那是……秦某内人。”
“哦?”这碧凌一怔,击掌道:“怪道郎君宴上那样表现——刺史还道是郎君与娘子不睦,是而不愿提到裴氏宗族!却原来……”
“秦某如今却盼,若是当时与她真是不睦了,如今亦不会这样想念她。”秦云衡将衣襟掩起,低声道:“两情相惜,原以为此生可得相伴,却谁知道……”
碧凌也已然下了榻,垂手肃立,道:“一个女子得与情投意合的郎君成亲,便是红颜薄命,到底这一世也是不会后悔的。”
“不在人世的人,自然不会后悔。”秦云衡合了眼,低声道:“会后悔的,只有活着的人,悔当初待她不够好,叫她难过伤心……”
“如郎君这样情深,亦会待娘子不好么?”碧凌到底年轻,奇道。
秦云衡不欲答,许久才点了头,动作亦轻微地几乎看不出。
碧凌叹了口气,道:“郎君现下难过,奴也不得再打扰,就此告退了。郎君与娘子的□,奴会与刺史通报一声,今后不会再叫郎君为难了。过会子会有小奴婢取冷水来,郎君自便。”
秦云衡这时却抬了头,道:“如是,多谢小阿姊。”
那碧凌便行了一礼转身出去,可到了门口,突然又折回身,看着秦云衡道:“秦家郎君,奴尚有一事不明。若府上娘子当真故去了,咱们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刺史之子为裴氏婿,这照应您一事,也是神京里传来的消息……如若娘子果真不在了,咱们府上刺史总该知道些啊。否则如何会触您霉头呢?”
秦云衡也是一怔,道:“这……我是南来之后听下人说她不在了的。或许这消息还没传来吧……”
“听说也不过是听说而已。”碧凌道:“若不亲眼看看,如何能信?也难说您那下人出门之时她只是病重难治,可待下人出发送信之后却又好了呢?”
天大喜信
将身体浸泡在冷水中,秦云衡缓缓呼出一口气。
那冰凉的液体一点点将他胸中火焰熄灭,头脑也随着一丝丝清明起来。
那个身份微贱的女人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有几分真实的可能啊。他不敢信,可既然知道了十六娘也有还活着的可能,又如何可能不存了侥幸的心思!
家伎碧凌的猜想,大概是不太靠谱的——分娩难产,如何有看着都不好了,最后却奇迹般活转过来的可能?但是,她至少提醒了他一点:他未曾见得阿央死,那么,在心底下,就不必放弃希望。
他知道的所有,不过是那个家人的一面之辞!那人想说什么,都由不得他不信……可说来这事儿,却未必是真啊。
既然这澹州刺史与裴氏有姻亲,他何妨借了机会打听一二?
他撩了水,泼在自己面上,那寒意袭来,叫他打了个寒颤。之后,他将手按在自己的唇上,想着十六娘的面容,手指便不由慢慢朝下滑去,带着几丝力量。
手指在胸口停止时,他终于将双眼睁开,喉音低沉,似是喘息,也似是咆哮。
指尖上有心脏跳动的力度——他还是活着的,活下去,到底还有这几分渴盼!
他从水中披离站起之时,微微抿紧了嘴唇——明日,还要去求那刺史,探听些十六娘的消息!
这一夜他醒得极早,天边刚刚浮起一线白,他便已然打点齐整——不再是那四品的将军,便是见官员的衣裳,也只能求个整齐,却不再繁复难以穿戴了。
然而刺史府的下人们没有过来,他亦不好自己出去,恰好见得一边案台上放了一面单镜,便就手拿来。
可当他眼睛落在镜中男子面容上时,却不由一惊,骇笑出来——那人怎么同他记忆中的自己分毫不像了呢。
将镜子放下,他不禁微微摇了头。如果他这幅样子回神京,便是他的阿央还在,见了他,也怕不适得了。
正想着,客房的门便叫人推开了,进门的正是澹州刺史刘山和。
秦云衡原本盼着去见他,可当真看着他进门,却突然想到昨夜那一场原本是面前之人的刻意安排,不禁大为羞窘。
刘刺史见他这样,也是老大不自在,干咳两声,才道:“秦家郎君……可还适应这澹州气候?此处极南,神京来人,多半是住不惯的。”
“承蒙您好意。”秦云衡见他不提昨夜之事,心下略微松快,才道:“一切都还顺遂……”
刺史微微颔首,道:“您来了这澹州,至尊也未曾说明是来做什么——总之,先在这府上住下也是无妨的。”
秦云衡却是一惊,道:“秦某如今已然不是官身,住在此间,怕是大大不妥……”
“那有什么不妥?”刺史扬眉,道:“咱们这地方天高地远,至尊在神京里头,也不会知道这儿的事——再者,便是知道了,也未必能把咱们如何。秦家郎君可曾听说,如今突厥大军兵锋已然直指神京了?”
听得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