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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没怎么吃过冰激凌,因为还没变声,嗓子要好好保养,解语花平时也不许他碰辛辣冰冷的饮食,所以倒是对霍秀秀的邀请很期待。
霍秀秀说到做到,傍晚就下了帖子请他们。摇冰激凌时她挑了一大碗烟台特制的樱桃酱,张起灵左看右看挑花了眼,拿了两瓶香蕉油和一小罐橘蜜。
霍秀秀示范着机器操作:“你看,不能把盐漏进去,否则味道就会变咸。”她说是这么说,自己却忍不住想掀开机器去看里面的冰激凌成了没有,盖子上的盐很快漏光,到最后做出来一碗又甜又咸的奇怪东西,她只尝了一口就扔下了,反而催着张起灵快摇。
张起灵犹犹豫豫的放了香蕉油和蜜糖,解语花在旁边,手捧着一只冰碗,看见他们这边的动静,不由得出声提醒:“起灵,小心太甜了,黏嗓子。倒点水进去。”
张起灵因为香蕉油太多,又放了太多水,做出来满满三海碗的冰激凌,他和霍秀秀两个人吃到撑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还剩下小半碗。
霍秀秀穿着鸭蛋青的旗袍,头发原本是盘起来的,这会也散开重新梳了个学生头,手上拿着的象牙折扇也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她懒洋洋的靠在美人靠上,一只手敲着桌面,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翠绿欲滴。
解语花虽然平时好喝洋酒,穿西服,但是却不习惯西洋的冰激凌,为了消暑他要的是冰碗。冰碗就是一大碗冰,上面覆着张嫩荷叶,叶上托着鲜菱角,鲜核桃,鲜杏仁,鲜藕,鲜鸡头米之类,再浇上满满一勺的荔枝蜜。
霍家女眷多,解语花本来担心他们两个男旦在女府会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不过霍秀秀说没事,今天大部分人都陪着老太太上庙还愿去了,所以两人待到很晚才动身回去。
富连成在北京百花深处胡同,回去之后张起灵就倒了嗓,解语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让张起灵张开嘴,自己拿着灯照着看了半天,下定结论:“真倒嗓了,霍家的冰激凌有那么神效吗?”
张起灵知道自己倒嗓了就不能再唱了,当晚就去通知了戏班子,第二天早早爬起来临《灵飞经》,解语花正在院子里练武生,一杆长枪使的霍霍有风,完毕之后过来看张起灵,嗤笑说:“你写道经有什么意思,不如默几折子戏,《夜奔》《思凡》《二进宫》,晚上拿来给我看。”
晚上解语花在灯下看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满意道:“每天三张纸。取词身段功夫一样都不能落下,还有我教给你的胡琴。倒嗓这时段是能让人歇一歇,但是也不要太闲了。”说着他一瞥眼,忽然就看到了张起灵的手:“你手怎么了?”
张起灵手上全是斑斑的伤痕,像是戒尺打的,因为是在手腕处,只有晚上他穿了短打才看得出来。
张起灵想藏,解语花却已经捉住了他的手腕,将袖子一层一层翻上去,越往上看,伤痕越多,一道叠着一道,有的血已经结成了紫黑色的痂,整个胳膊青青紫紫,竟然没一处完好。
“脱衣服。”解语花语气一沉,张起灵不用看都知道这人动了真怒。他背过身,沉默着将蓝色短打褪掉。
背上也全是伤,解语花闭上眼睛,半晌不说话。
张起灵低低的说:“他们学戏……都是这么学的,能遇见师父,还有师兄,我已经知足了。”
解语花自己当然知道学戏怎么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都是轻的,童伶们出的汗,留的血,掉的泪,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别的不说,二月红自己手底下,就冻死过一个学徒。
那个学徒也是解语花的师弟,他是背不出《闹天宫》的段子,又吃不了苦,想跑又没跑成,被打了二十板子以后罚在院子里倒立,结果就那么被冻死了。也联系不到父母,最后草草下了葬。
这件事对二月红的震动是极大的,从那以后,解语花再没见过自己师父重罚过什么人。而且二月红经常嘴里念叨着什么,在大雪天跑出胡同去,终于有一天捡了个张起灵回来。
捡张起灵回来的那一天,解语花看见自己师父的眉眼都舒展开了,他坐在张起灵的床头,自己轻声念叨着:“这样就好了,走了一个孩子,得用另一个孩子的命来换。这下就对了。”杀人一命,再救人一命,这样就算是抵消了。
解语花喜欢这个新师弟,二月红也喜欢。二月红舍不下心来罚解语花,解语花也舍不下心来罚张起灵,所以,这还是解语花第一次在张起灵身上看到伤痕。
“谁打的?”解语花一字一顿的问。
☆、所谓调戏?
“……他们说,没出过三车五船的汗,是成不了角儿的……”
“我问你,是,谁,打,的?”
张起灵不说话,解语花也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用手撑住额头,冷静了片刻,才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通天教主,王瑶卿?”
按理说,张起灵不属于王瑶卿的科班,一般梨园的前辈对外人的教导都不会怎么用心,往往敷衍了事,得过且过。可是王瑶卿是出了名的耿直脾气,越是外来的孩子,他要求就越是严格,犯了错,自己的孩子打十下,张起灵就要挨二十下。
王瑶卿那个科班的人也怕张起灵回去告状,扯扯他袖子安慰他说:“挨打不冤,挨了打就记得特别瓷实,一记能记五十年。”
张起灵挨了打不哭也不叫,打一下他就低低的说一声:“打得好。”这是梨园学艺的规矩,师父教导你,鞭策你,都是为了你好,你挨打的时候也得赞师父打得好,自己该打。
解语花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家的师弟,从小看着长大,他自己连骂都不舍得骂,现在送出去让别人打!
不打不成器。解语花自己挨过打,但是他舍不得张起灵。
“罢了罢了,”解语花叹气,说道:“我给你上药,你这一身伤口耽搁那么多天,也不担心结疤!”
张起灵不肯:“师兄你明天还要唱台。我让宋婶帮我上罢。”
宋婶是富连成的老一辈人了,她原先是陪着自己唱武生的儿子进来的,后来她儿子惹上仇家,被人打死了,她哭了三天三夜,哭花了眼睛,现在只能留在富连成,干点洗洗刷刷的活。
当她在桐油灯下看到张起灵后背上交错纵横的笞痕时,一边上药,一边想起自己儿子,又忍不住开始哭。
张起灵能听到她哭的断断续续,哭腔里漏出几个字来:“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投胎,错投到穷人家里的孩子们啊……”
解语花没办法出面去和王瑶卿通融,只能每天让张起灵下半夜再去王瑶卿那里学戏。他知道这一行的名角们大都有抽几口大烟的癖好,上半夜吸点鸦片,下半夜兴致提起来了,心情就比上半夜要好,张起灵这个时候去,挨的打或许会少些。
“起灵,师兄跟你说了,”解语花整整张起灵的衣服:“晚上练习不要太废嗓子,他们那边人多又杂,不要搭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最重要的一点……”
解语花忽然顿住,张起灵抬头去看,只看到他师兄的面孔隐匿在夜色之中,神情朦胧。
“要是……要是他们给你烟枪,你可千万别去碰。”
唱戏要学文也学武,学本行当,也学其他行当,并要求每出戏都能“抱通本”(谙熟全剧,包括每个角色的唱念做打及舞台调度、音乐锣鼓、服饰穿戴)。解语花每每在闲暇之余,就带着张起灵去花街柳巷,看那些年轻姑娘们之间的人情世故,也有时去什刹海,学习来往女性的举止神情。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张起灵搭着水袖,头发未梳,神情凄苦,正在练一折《倩女幽魂》,解语花在旁边指指点点:“下一句,唱【东原乐】。”
《倩女幽魂》讲的是一个世家小姐,原姓张,小字倩女,其表哥王文举上京考试,寄宿在张家,两人相恋,但是张母却命王文举“不中状元,休得回来”,倩女因气带恼,病倒于床,芳魂幽幽,跟着王文举一路上京,直到王文举名成归来,她魂魄才回归附体,与王文举喜结连理。
【东原乐】一曲,唱的正是倩女忧虑王文举上京,见到京城豪华,便贪图富贵不肯回家的戏码。
张起灵听到声音,斜乜了他一眼:“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媒人每拦住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你恋着那奢华,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
解语花含笑道:“小生此行,一举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张起灵微微摇头,他的动作非常轻,这时他头上如果戴着耳挖子,观众就不会看到张起灵摇头的动作,却会看到点翠下的流苏摇摆:“你做了贵门娇客,一样矜夸。那相府荣华,锦绣堆压,你还想飞入寻常百姓家?那时节似鱼跃龙门播海涯,饮御酒,插宫花,那其间占鳌头、占鳌头登上甲。”
解语花撑不住笑了出来:“像!真像!”不知怎么的,他一想到自己平时面无表情的师弟这时候哀哀怨怨含情凝涕,笑就怎么也忍不住。
他一笑场,张起灵就立刻从倩女附体中摆脱出来,怒瞪解语花一眼,自己甩袖走到另一边去练《林冲夜奔》了。
到了晚上,解语花送来一张纸,据说是写给张起灵赔罪的,结果张起灵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街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张起灵刷刷刷把那张纸撕了扔进灯笼里。
☆、阴差阳错
张起灵的倒嗓期很短,倒嗓一结束,解语花就给他筹划了三场演出,一场在北平,一场在天津,还有一场在遥远的上海。
“京城没问题;天津人虽然说口叼,但是你本身唱得不赖,也用不着担心;比较麻烦的是上海……”解语花指着地图对张起灵说:“一来怕你水土不服,再说那儿到底不是咱们的地界。”
在北平人,特别是老一辈北平人心里,上海就是个群魔乱舞的花花世界,年轻人对那里跃跃欲试,中年人也想去那里寻找仕途,只有老年人才喜欢四四方方规规矩矩的北平城。
“不过上海的话,我有一出新戏排给你。”解语花说。
解语花排的新戏是《摩登伽女》,讲的是佛教故事。为了迎合上海观众的口味,这出戏在头面化妆上改变极大,摩登伽女本是首陀罗种姓(奴隶阶级)的年轻女子,张起灵扮演时要烫发,穿印度风格的服装,脚下是玻璃丝袜、高跟鞋。以钢琴小提琴伴奏,最后一折斩情丝里还有英格兰舞,为此解语花专门给张起灵请了西洋老师。
民国二十四年,富连成在上海黄金大剧院演出,声势浩大。全堂守旧(京剧舞台装置,也称堂幕、台幔。即舞台上作为背景使用的底幕。绸缎或丝绒制,并刺绣各种装饰性图案,起到美化舞台的作用。一些名角均在守旧的装饰上标新立异,作为戏班演出风格的一种标志)上绣着富连成的标志,票座一贴即满。
张起灵站在帷幕后面往外看,手指攥着布料,心情竟有点不安。
富连成并不是全班都来上海,解语花坐镇北平,张起灵跟着一小部分人南下。上海这几天正刮风下雨,万幸张起灵没染上什么病。
临到开演前三分钟,观众席忽然起了一片小小的哗然,张起灵抬眼去看,正好看到解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