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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点头:“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疯了,简直像离谱的无道昏君。”
“不错,我也这么以为,做了回胡闹皇帝。”他笑叹着,自己先跳下马来,然后把我也接下马。
冯五福领着小太监赶过来,出了满头大汗。
萧焕放开我的手,退到御道正中站好,我也退开,接着跪在御道旁。
冯五福镇定了一下,才喊:“起。”
这个字被立在御道旁的小太监一迭连声地传出去,跪伏在广场上的大队人群这才起身,我也跟着起来,仍旧低头,和后宫内眷一起在太和门前站齐。
面前这群仿佛都面无表情的人,有多少确切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有多少人在暗暗揣测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的意义?
从明天开始,禁宫内外又将有多少各种各样的传闻?
毕竟自萧焕十二岁即位以来,不要说庆典祭祀这种大场合,就算是日常和臣僚间相处时,也从没听他在进退仪容上出过什么差错,因为这一点,他在少年时还曾被拍马溜须的言官盛赞为生有明君容德。
这样想着,我看了站在御道正中的萧焕一眼,他已经又神色凛然地目视前方,任由光禄寺那些礼仪官摆布了。
凯旋庆典很隆重,随后的大宴也热闹之极,这次宴会主要是犒劳戎马劳顿的将士,气氛就更加热烈了。
觥筹交错中,我悄悄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拉身边御座上萧焕的衣袖,他微微侧了头,带点询问看着我。
我扳过他的脖子,飞快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他连忙清咳一声,坐直身子,脸上却有些泛红。我低下头偷笑,管他们怎么想,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
隐秘的快乐充盈上来,这个时刻,连杜听馨投过来的幽幽目光,我都不想再留意。
低下头,又看到殿下投过来一道目光,是父亲,他持着酒杯,看着我,脸上没什么神情,刚刚那些他应该都看到了。
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大宴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太和殿内外点满了烛火,照得殿前的广场亮如白昼,禁宫的夜晚难得这么明亮温暖。
酉时刚到,内眷们陆续退席,我也离席向萧焕请归,萧焕点了下头:“时候不早,皇后请先回寝宫。”
他特意没说让我早点歇息,只说让我先回寝宫,这么说待会儿是要召我去养心殿。
我点头表示明了,行下礼去:“臣妾告退。”抬头看到坐在萧焕身侧的杜听馨目光明净,也直视着我。
这个被膝下无女的太后夸赞冰雪为骨、才智超群,十三岁就以诗名艳绝京城的才女,她看向我的目光冷到淡漠。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整个后宫中,她才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不管是恃宠而骄的武怜茗,还是坚忍狠辣的幸懿雍,或者其他刁钻精明的嫔妃,在她眼中,统统都是可笑的小丑。
因为后宫里的所有嫔妃中,始终只有她得到着萧焕的信任和爱护,也始终只有她,在我甚至没有觉察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做,就种了一粒种子在我心里,而我直到等那个种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能够撑得胸口发疼,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原来我也一直小看杜听馨了,这个在禁宫中长大的女子,绝不是仅仅精通诗词书画,对于人心,她比所有人的手段都高明。
这一刻我应该妒恨交加的,但我心里那个沙沙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从金水桥上萧焕对我展开笑靥开始,那个声音就没有了。
无论身处何处,无论顶着什么样的身份,那个笑容都没变过,那是那个青衣的年轻人在江南的秋风里给我的微笑,第一次看到这个笑容时,我就想,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东西终于来了。
我抬头向杜听馨笑了笑,我想这一定是我最粲然的微笑。
杜听馨眼中的淡定迅速褪去,换上了失神的惊愕。
我转身走出了太和殿。
回到储秀宫,卸了脂粉换上便装,估计时间还早,我就倚在灯下看书。
对于读书,我兴趣不算高雅,从小到大我只喜欢看野史和笔记小说,碰到经传诗文就头疼。因此爹长常说我胸无大志,不学无术,我也不理他,照旧捧着我的传奇小说看。
沉浸在书里的种种幻妙故事中,不知不觉夜就深了,我正准备沐浴了等养心殿的召唤,冯五福就笑眯眯地来了。
进到内室,他先行了个礼:“万岁爷吩咐,就寝前还有话要和娘娘说,请娘娘不必净过身后再去。”
我点头:“知道了,请冯公公先行。”
冯五福一路把我请到储秀门外的鸾轿上,等我坐好,他忽然说:“万岁爷离京月余,积压的政务很多,万岁爷此刻的身子却经不起劳累,待会儿到了养心殿,还望娘娘能设法让万岁爷早点歇下。”
我忍不住挑了眉,冯五福交待这种事情给我,已经有点把我当成自己人看的意思,就笑:“就算公公不说,我也会提醒万岁。”
冯五福笑应着:“这就好。”把轿帘放下。
养心殿前殿东暖阁是皇帝的卧房,西暖阁就是御书房,萧焕通常都在西暖阁窗下的软塌上批阅奏章公文。
我下轿,就在门外看到了窗里的灯光和灯下萧焕的身影。
我走进去,暖阁里只有萧焕一个人,正伏在矮桌上看奏章。
我走到桌前,抬手把他手里的折子扣到桌子上:“你要幽会的人来了,还不快放下这些俗事?”
他抬头笑了笑:“看得忘了,这么晚才叫你来,等得急了?”
“在看一本很有趣的笔记小说,也还好。”我笑了笑。
“噢?是什么?”他用手支住头,淡笑着问。
“一本新近在市坊间传阅的鬼怪故事,你肯定没看过。”我笑着向他眨眨眼睛,“怎么,你的皇后这方面消息很灵通吧?”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年少时也曾迷恋过一阵笔记小说,觉得其中微言大义,比四书五经中的义理有趣多了。后来凌先生说身为天子,那些小说家言,看点就好,不必太多,我就没有再看。现今就算想看,也没这工夫了。”
虽然内阁首辅都会被封为太傅,领个帝师的虚衔,但我父亲在先帝还未驾崩前曾教导过萧焕三年,所以他们不仅有君臣之名,也有师生之情。
我很少听萧焕提起过父亲,顿了顿,对他笑:“那也好啊,我可以把我看到的讲给你听。”说着挑着眉毛看他,“对了,你不是说有话跟我说?什么话?”
夜深了,窗外没有风,殿内殿外都阒静无声,他默然地看着我,跳跃的烛火下,那双深黑的眼睛里隐隐有细碎光亮在明灭,最终亮光渐渐汇成一抹笑意,从眼角流溢开来,他轻轻笑着:“突然忘记了。”
我眨眨眼,看看他灿然的笑容,再眨眨眼,然后扑上去抱住他:“你耍我是不是?”
他轻笑出声,清越的声音仿佛从耳边抚过的流苏,一阵□。
我的手滑到他的后背,轻轻环抱住他。
靠在他肩头,有个念头悄悄从我心底钻上来,犹豫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把它说出来:“萧大哥,我们一起沐浴吧?”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舒服,他猛地咳嗽了两声,最后轻声说了句:“好吧。”
一个大男人,怎么比我还容易害羞,怪不得会被库莫尔当做娈童调戏,老这么温温吞吞的下去不行,我决定今晚把前几天向嬷嬷请教过的闺房秘术使出来。
一起沐浴后,一起到东暖阁就寝,这晚下来,我明白了两件事:第一,“那个”不是每晚只能做一次;第二,做“那个”可以很愉快。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前,我把头埋在他胸前:“萧大哥,这么下去,我真的会替你生孩子吧?我不想给你生孩子。”
他把下巴轻轻放在我头顶,笑笑问:“是吗?”
我把脸静静贴在他胸前,没有回答,他胸前的肌肤有些凸凹不平,那是我刺中后的剑伤疤痕,绵绵延延有两寸多长。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眼里滑了出来,等我生育出了皇储,父亲会不会想要弑君立幼?萧焕绝不是一个甘为傀儡的君王,这点父亲已经发现了吧?
能不能不要再争了?这句话我说不出口,因为明白就算说出来,那两个人的脚步也不会就此停下,他们早已陷入深渊,无力自拔。
萧焕回朝的第二天,父亲来储秀宫见了我。
距离上次相见,父亲鬓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些,面容是一贯的清癯。
进门坐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房内一片寂静。
在一旁的小山看到不对,就带着屋内的宫女都出去了。
隔了一会儿,父亲先开了口,问:“从山海关回来后,这段你怎么样?”
“跟原来差不多。”我话说得硬邦邦的。
父亲转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就好。”接着顿了一下,“你现在常出入养心殿,留心下如果看到户科给事中申长流递了折子,就派个人通知我。”
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德佑六年殿试的一甲第三名,自中榜后一直被放在翰林院,今年秋天才被擢升为户科给事中,申长流在翰林院时就是出了名的清高孤狷,和朝内任何权贵都从不往来,据说是十分难缠的一个人物,他当年在翰林院就曾口出狂言,对现任内阁的诸多施政意见犹大。
萧焕亲政后,奏折批朱的权力就从内阁收回了司礼监,直接送到内阁过目的奏折大大减少,如果申长流递了折子弹劾首辅,更是会直送上御案。
父亲这么说,是怕申长流骤然发难,他措手不及吧?
我点了点头:“知道了。”
父亲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转过头,:“这个位置有这么好留恋吗?”
父亲一直敲着扶手的手指停下:“什么?”
“我是说,这个位置有那么好留恋吗?”我淡淡地说,“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唯恐失权吧?”
父亲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接着顿了顿:“你知道什么?”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不会养杀手来暗杀大臣,不会暗中结党营私。”我冷笑了下,“你知道哥哥为什么常年在外?因为在那个家,看到你,看到你那些亲信门生的嘴脸,很恶心……”
“闭嘴!”父亲猛地站起来,扶着桌子的手有些发抖。
我侧着脸,过了很久,预想中的巴掌并没有下来,父亲的声音有些疲惫:“腊月三十是你娘的忌日,如果那天你能得空出宫的话,就好了。”
听他提到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年来一直藏在心里没说过的话就冲了出来:“什么我娘的忌日?你也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时候死的,就把她离家出走的那天定为她的忌日了吧?”
父亲的声音发抖,颤抖的手放在我脸前:“你听谁说的?”
我咬着嘴唇低下头。
父亲最终还是慢慢把手放下,隔了很久,我才听到他轻叹了口气:“能出来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就罢了。”
说完这句,父亲转身,却顿了顿,把袖中的一包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等父亲走远,才站起来拿起那个牛皮纸包打开,还是芝麻糖。
那种我曾喜欢过的甜食,这次却是完整的一包,易碎的金黄糖果一根根安稳躺在纸包内,看得出拿来的人是多么小心地把它收在袖中的。
像父亲那样一个稳重庄严的人,把八抬的蓝呢大轿停在吵闹的街市,去买一包小孩子爱吃的糖,该是很奇怪的景象吧?
我拈出一根放在口中,甜甜的,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小山走进来,看见了我就说:“小姐,老爷……又是这么快走了?”
我把手里的纸包塞给她:“拿去和别的人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