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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韬光养晦的萧焕却在此时展现了雷厉风行的手腕,他连下了几道出人意表的谕旨,把山海关的主帅由德高望重的老将陈玮更换为训兵怪异、不尊教条的福州总兵戚承亮,同时罢免主政温和的户部尚书任悭,破格擢升翰林院编修张祝端为户部右侍郎,主持江淮赈灾事宜。
官员们私下里对他们年轻皇帝的举措褒贬不一,我却暗暗心惊。
萧焕重用的戚承亮和张祝端都是能臣干吏,而且被我父亲器重,张祝端更是我父亲的门生,在这个打击我父亲的势力,培植自己羽翼的大好时机,他不拘一格提拔人材,展现在朝臣面前的胸襟和气魄,足以令不少人折服。更何况短短几天几道谕旨,没有一个不是有的放矢、准确练达,他对朝中官员能力脾性惊人的熟悉和把握,相信满朝官员也都注意到了。
不过,无论前朝如何风起云涌,后宫还保持着相对的平静,由于萧焕经常通宵达旦的处理政务,无暇召唤嫔妃侍寝,我每天更加无所事事,就在储秀宫中和小山、李宏青赌牌九度日。
那天在甬道中两次偶遇之后,我和李宏青又在宫里碰巧撞到了几次,彼此明讥暗讽唇枪舌剑,渐渐熟了起来。
因为脾气相投,我兴之所至,索性叫他到宫里玩耍,他也是个不务正业的主,仗着有出入禁宫的特权,逢邀不拒,一叫就到。
宏青是个很有趣的人,会各种各样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推牌九、玩色子、猜拳、喝酒样样在行,我和小山每天跟着他锻炼技艺。
“从我这里出师以后,闯荡江湖绝对没问题。”在牌桌上,他得意洋洋地自夸。
“嘁,也就是能在这儿糊弄我们。”我边表示不屑,边小心地把这次发到的牌翻起来,好运气,居然是一副人牌,可以翻本了。
“是不是糊弄人,马上就知道。”宏青把手中的筹码全都推了出来,“我押天门。”
天门是他自己,我是庄家,小山早就输光了筹码跑到我这边看牌来了。
他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难道他手里的也是副大牌?
我不信,桌上的牌已经出得差不多,再出比人牌大的牌不太可能。
“嘿嘿”笑了两声,我也把筹码全都推出来:“我押庄家。”
“好!好!”小山在一边叫嚣,“全押了吃定他,宏青最会唬人,他的牌一定很小,故弄玄虚来着。”
宏青不紧不慢地笑:“要不要看牌?”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事到如今,也不好反悔:“看。”
他笑嘻嘻翻开牌:“天牌啊。”
我和小山发出两声惨叫。
“出虚招固然必要,偶尔也要有一两次真家伙,不然就没得混了。”宏青把筹码全揽到身前,志得意满地评讲。
我输得咬牙切齿,看着真不顺眼。
“再来,再来。”我撸下手上的羊脂玉镯,“我押这个。”
“这样不好吧?别人会说我欺负两个女流之辈。”宏青一脸痞笑。
“我怕你才有鬼!我一定要把你杀个落花流水!”我卷起袖子,挥了挥手,“小山,发牌。”
杀气腾腾正准备再大干一场,旁边的宫女娇妍捧了一盆冰镇西瓜过来,给我们消暑。
我看她脸上也有些汗珠,就招呼:“娇妍也来吃两块儿。”
她连忙摇头:“这么怎么成,奴婢……”
我一向随便,再加上小山这个管事宫女也没什么正经,时间久了,宫里的宫女虽然不会像小山一样和我没大没小地乱吆喝,也都放得有点开了,不再像原来那样缩手缩脚小心翼翼。
“别客气,咱们储秀宫没那么多规矩,”我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一边的小凳上,“大热天的,忙了半天,你也吃两块解渴。”
娇妍没有再拒绝,贴着凳沿坐了下来。
我拉着她的手,没有马上放开,抚了抚她虎口处的老茧,笑问:“娇妍进宫前练过武吧?”
“娘娘怎么知道?”娇妍明显有点慌张,一双清亮的眸子里透着忙乱。
“是不是练过武,很容易看得出来。”我笑。
那边小山已经重新发好了牌,她这会儿正赌得眼红,也不管什么避讳,就大声叫起来:“小姐!别说闲话了,快来看牌。”
我向娇妍笑了笑,就接着赌去了。
赌得眼红耳热的时候,还能感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夏末的夜里还是有些难熬,蚊子多不说,墙角树梢经常会有一两只蛐蛐知了,半夜里梦呓似得叫上几声,格外吵人。
这天夜里我又给多嘴的知了吵醒,一时睡不着,看看外面小榻上小山睡得正熟,就不惊动其他的宫女,自己悄悄下床,准备到院子里逛一下纳凉。
刚走到廊下,我就听到前殿有一些隐约的声音,好奇走过去看。
月光如水,遍洒在石阶上,有个纤瘦的身影正在练掌。
她手臂圆通流转,身影宛如回风流雪,在半空划过流畅的弧线,衣袖带风,若有若无的掌风回荡。
“好掌法。”我轻声击掌。
“谁?”那个人连忙以掌护胸,压低了声音问,月光照着她清丽的侧脸,我看清了正是娇妍。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闪了闪,犹豫再三,终于放下手臂,低声叫,“皇后娘娘。”
“这么晚了还在练武,不觉得累?”我笑着走过去,“掌法不错,你师父传给你的吗?”
娇妍摇了摇头:“是我爹。”她咬了咬嘴唇,“皇后娘娘,你是好人。”
我有些失笑:“这么快就觉得我是好人了?那谁是坏人啊?”
娇妍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憋了半天,忽然说:“万岁爷!”
她这一声说得有些大,我给她吓了一跳,四下看过没有惊动别人后,向她笑了笑:“为什么这么说?”
娇妍又犹豫了一下,最终咬咬牙开口:“我爹爹早年在江湖上游荡过几年,但是自从娶了我娘生下我,就在京城附近种地为生,我们一家过得很安逸。可是前年来了些宫里的人,说是要征我家的田。我爹爹本来就是烈火性子,又会些武功,哪里肯服,和他们吵上了,那些人不分青红皂白,拉住我爹就是一顿打,说他忤逆犯上,再吵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我爹年纪大了,也敌不过他们那么多人,给他们打得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过世了。没了田地,又没了爹,我家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后来宫里招宫女,我娘就把我送了进来。”
娇妍说着,眼里有了些泪光:“那些官老爷总说着爱民如子,要体恤民情,都是胡说!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又哪里体恤过我们?我恨死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了。”
我认真听着,等娇妍说完,握住她的手,拍拍她的手背,“娇妍,你进了宫还练武,难道是想找万岁爷报仇?”
娇妍愣了愣,低下头没有吭声。
我知道我说到她心里去了,想起前段时间冼血的那次行刺,叹了口气:“我劝你不要再以卵击石……你对万岁,没有一点胜算。”
娇妍有些惊讶,抬头看我:“我爹说他这套掌法得自一位世外高人传授,江湖之内罕逢敌手,虽说宫里侍卫多,但我只要抓住机会,难道还杀不了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帝?”
我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一步:“用你最厉害的招式攻击我吧,不用害怕,只管拿出十成功力。”
娇妍更加惊讶;“皇后娘娘……”
我向她点点头:“没关系,只管来。”
娇妍举起了手掌,轻叱一声:“我来了。”然后一掌劈来。
她这一招果然是个厉害杀招,不但大开大阖气势逼人,还藏着无数后招,手掌未到,一阵凛冽的掌风已经吹到了我颊边。
她攻到眼前,我轻抬起手。
娇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手臂被我牢牢握住,有些结巴:“这,这……怎么可能……”
我松开她的手臂:“这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万岁和我之间的差距,只会更大。”
“万岁爷?”娇妍已经有些回过神,“他也会武功,他武功怎么样?”
我顿了顿,眼前浮现出萧焕那双深黑无底的眼睛:“深不可测。”
娇妍有些发楞,我轻拍她的肩膀安慰:“所以就算你避开了所有的御前侍卫,和皇帝近在咫尺,你也没有丝毫胜算。”
连冼血这样天下第一的杀手,最后也还没有得手,何况只是她一个懂点武功的小宫女。
“可是……”娇妍仿佛如梦初醒,挣扎着说。
“把这个事情忘了吧,晚上睡不着,你还可以来这里练功,如果你被别人发现了,就说是我教你的掌法。”我向她笑笑,转身准备走。
“皇后娘娘,”娇妍在身后叫住我:“你恨万岁爷吗?”
“嗯?”我奇怪地转过头。
“你恨万岁爷不恨?你人这么好,他对你又不好,你恨他吗?”娇妍问我。
我人这么好?想想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人好,这话如果让小山听到,她一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然后拿出我从小到大整她的那些劣迹来说。
我笑了笑:“娇妍,其实有时候,人心并不是想象的那样,是喜欢就是喜欢,是恨就是恨,很多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是喜欢还是恨,或者是既没有喜欢也没有恨。”
我不知道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听懂了没有,站在月光下,她蹙着眉。
我又向她笑了笑,转身走上长长的回廊,回廊里很暗,身体渐渐隐入黑暗,走了一阵回过头,娇妍依旧站在满地如霜的月光中,身影清晰。
朝政局势不见好转,枝头的树叶也还没有开始变黄,幸懿雍就在这天晚膳前,派人过来邀我去翊坤宫赴宴。
我含笑玩味着被她派来的宫女脸上恭敬的表情,想这或许是个鸿门宴。
兵来有将挡,水来有土淹,我吩咐小山今晚不必准备晚膳,就带着娇妍去了。
西六宫距离都不远,翊坤宫很快就到,走进轩敞的前殿,幸懿雍早布下了一桌佳肴,看我进门,她连忙迎了过来:“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赶快扶起她:“姐姐这是干什么?咱们姐妹还要见外,这里又没有外人。”
幸懿雍含笑站起来:“就算皇后娘娘和臣妾亲近,这尊卑之序,也不能不守。娘娘总是娘娘。”
我也笑着:“姐姐就是太拘谨了,以你我情分,还提这些做什么?”
幸懿雍继续笑:“其实臣妾早就想请皇后娘娘过来一叙,一来拜谢娘娘赠书,二来我仰慕娘娘仪德,一直盼着能和娘娘谈心叙话。”
我不免跟她客气几句,两个人相携入席。
幸懿雍既然请我过来,她翊坤宫中的三位才人自然也都在场。
筵席开始,幸懿雍和三位才人轮流向我敬酒。轮到武才人过来,她先是抬头飞快瞥了我一眼,然后赶快低头擎过酒杯:“皇后娘娘请。”
前段时间她给我整治的不轻,虽然萧焕事后也安慰她了一番,却是从那儿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宠幸她了。没了圣宠,她现在的日子必定不好过,估计也明白了不少事情。
我淡笑着问她:“武才人这几天还好吗?做新衣服了吗?”
以为我又要戏弄她,武才人慌着摇头:“不敢,不敢,臣妾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做新衣服吗?”我笑。
“嗯?”武才人愣了。
耍她也耍够了,我笑着去接她手里的酒杯。
“娘娘,不能喝。”站在我身后的娇妍突然劈手把酒杯夺了过去,举到眼前看了看,“有毒。”
“娇妍懂得辨毒?”我有些意外。
“回娘娘,我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些行走江湖的诀窍。”说着把酒杯给我看,“这酒上泛着磷光,一看就知道是下过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