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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高高站在数丈高的城墙上,面如凝霜,目若秋水,一袭青衫如洗。
他在风中低首,目光再一次拂过手中那把承载了太过过往与回忆的举世神兵——
逆,水,寒。
当日戚少商负气伤情绝望而去,却仍然托无情自京中千里迢迢送来了这柄,他多年不曾离身的剑。
呵……他岂非……一直都懂得他。
顾惜朝心中一动,忽生出无限感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很多。
那些痛苦的、快乐的、失落的、伤感的、悲壮的,惨烈的,缠绵的,心碎的往事纷沓而来,每一次回忆都久久不能平复,一再地触动着他的心弦。
永世,难忘。
“将军,完颜宗翰已率部抵城外五里!”
一声低呼让他从沉思中惊觉,他望向那双双热血沸腾的眼睛,心中也顿起了豪情万丈,无法自已。
他漆黑的眼中也因此燃起了血火烽烟,雷霆般滚滚而过。
向北一指,他昂然道:“你们看,此地原为我大宋河山,可惜权奸误国,赵帝昏庸,数百里前线城防尽撤,朝不保夕。若平州失守,中原千里大地皆将成他人囊中之物——平州可失否?”
“不可失!”齐刷刷、坚定定的回答。
“今日一役,击数倍之敌,我等均难有生还之机;且此战未受君命,师出无名,我等或都将负上叛军之罪名,你们可会后悔?”
“不后悔!”
“好!”顾惜朝弹剑一击:“既如此,我大宋热血男儿,今日就在这平州城一举葬了那五万金军!”
“惟将军马首是瞻!”
激昂雄浑的呐喊响彻云霄,震荡四野。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顾惜朝含笑点头,又深深吸气,转身最后望了望那初升的朝阳,充满豪情和霸气的神色渐渐恢复了宁静。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旗亭。
拂去纷杂的世俗往事,看天际风云变幻,想世间星移斗转,叹人生聚散悲欢。恍惚中,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人影温柔地浮现眼前。
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如何不丈夫。
静静站在平州城阕之上的青衫人影,衣袂飘飞,怀着本真的傲然冰冷,在百年孤独下隐现着铁骨铮铮。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青衣的书生,持剑北望,恍成一位骁勇的不世战将,在历史的烽烟血火之中,清晰铭刻成一朵铁血青莲。
一声划破长空的鹰鸣声里,顾惜朝将一枚竹卷细心地扣入了那落在他臂上的猎鹰爪间。
“去吧,微风!”他陡然振臂,目送着鹰儿振翅高飞,终化做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天边。
“盖此身立世,男儿意气,披霄决汉,马革裹尸,虽有憾而无悔。夫乱世之中,忧患难当,知音若此,惜之情深缘浅。惟棋亭一夜,永生难忘。江湖风雨,望君珍重。或,今生再无共醉之日,来世可许重聚之期,惜朝定不相负。”
远望扑面而来的烟尘滚滚,黄沙中隐现的虎狼之师,寂凉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开城!”
……
长天水阔的无际平野上,黄沙滚滚中策马疾骋的白衣楼主,忽然间怆然勒马,依稀听见了苍茫天际一声低回的鹰鸣……
尾声(番外)
他靠在他身边,慢慢张开了眼睛。
慢慢的、慢慢的,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他轻轻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当家。”
戚少商的心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复又急促地跳动起来,抵在顾惜朝腰间输送真气的手掌上暗暗更添了些力道。
他脸上犹有来不及拭去的血污,漆黑的眸中两簇热焰倏燃一跳,亮得灼人,语气却是刻意压抑的低沉:“这次只是侥幸,你不会次次都这样好运。所以,下次,你不可再隐瞒我。”
“我算准了你会来。”顾惜朝靠着他,淡淡一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下次,你未必有机会再得手。”
“不会再有下次了。”
听到这句话后的戚少商,揽着顾惜朝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了一下,下定决心做出了承诺:“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孤身赴险!”
上穷碧落下黄泉,也绝不会,再让你独自面对,独自承担。
顾惜朝好看的眉骨不易察觉地一剔。
戚少商说的话,向来驷马难追、一言九鼎。
因为他是戚少商,绝不会有负诺言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你看你,”顾惜朝嘴角一弯,目光落在眼前人一身几被鲜血染得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袍上,转了话题,“左奔右突,豪烈如斯,倒比我这挂名将军更像回事了。”
戚少商咧嘴一笑:“你别忘了,我本来就是连云寨抗辽义军的总头领。”
顾惜朝“哦”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失敬失敬。难怪方才乱军之中,只见一位白衣战将犹如天降,愈战愈勇,寒光闪处,无数金将纷纷落马,手下竟无一合之将,只看得在下如痴如醉,只幻想着何时也能似这位英雄般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那该是何等威风啊。”
“你……”戚少商知他调侃,也惟有摇头苦笑,“顾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又何须如此自谦?”
顾惜朝闻言眼色一动,表情突然凝固了。
他垂头,看着身上、剑上、手上沾满的敌人的和自己的鲜血,不由陷入了沉默。
自己杀了多少人?
多少金人?三十个?五十个?还是一百个?
还有多少同袍兄弟?多少平州城内的百姓?……
他忽然有一丝恍惚,不确定是否真的可以像自己想象中那般原谅自己——背城而战,非生则死,不登极乐,即往地狱,舍身前行,不枉此生!
——但真的可以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而毫无底线地去牺牲一切吗?
沙场无情,战争无情,乱世更无情,总有人活着,也总有人得死。
他曾经千里追杀,血洗边城,杀人无算,肆行不惮,可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痛楚过。
可即便内心再矛盾痛苦,他却别无选择,依然要作出诱敌深入以一城之殇而换取歼敌护国的决定。
——虽然他比谁都更清楚,这个“国”,值不值救,还能不能救。
这念头,让他如遭雷击般骤然一颤:京城内,战场上,庙堂中,江湖里,已有太多人为这个飘摇的末世王朝而死,可是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和生命又救回了什么?
天知晓。
——“为什么?”
他惨然一笑,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为什么?”
在战火烽烟、断戟残旗里的这一问,倾倒了一个书生的执着,也倾倒了整个宋室的明天。
“起码我知道,你所为的,不是富贵荣华,不是滔天权柄,而是——”戚少商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
“足矣。”他言罢,看着顾惜朝眉间的三分倦意三分忧伤,升起了分明的心痛。
“你知道?”顾惜朝望着他,喃喃着,目光渐渐变得温柔,“你知道,你知道……”
他缓缓抬头望了戚少商一眼,然后,唇边如雪意初融般漾起一抹笑容。
戚少商为之一震,忽然失了神。
心动,情炽。
——为这一个笑。
旗亭酒肆上,他一袭青衫,拾阶而上,踏破十丈红尘,模糊了万里黄沙,蓦然抬首,一笑。
三门关外,他宽袍广袖,于冲天烈火、鲜血浮屠之中,念桃花人面,持剑相击,再笑。
此时此际,他血染战袍,身负重创,依身正襟危坐,笑看风云,天地宁寂,三笑。
——但他此刻的眼,却从来没有过的清澈、温润、明亮,浅浅笑意里,是最真的纯粹、快慰,和相知相许的深情。
“走吧,去滦州。”
顾惜朝定定而言,勉里长身而起:“平州已与金军五万精锐同毁,我们先退守滦州,再谋后动。”
戚少商一怔:“你还要继续……”
顾惜朝冷冷一笑,翻身上马,口中道:“我岂不知自古惟上下同欲、将能而君不御者方可胜?这朝廷已救无可救,可偏偏我顾惜朝自负此生,最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戚楼主不也正有绸缪,为保得半壁江山以图后事而劳心劳力着么?”
他挑眉一笑,眨了眨眼睛:“你和姓赵的都需要时间,我何不再助你们一臂之力?”
戚少商怔了一怔,也大笑起来:“好!”
他正欲牵过缰绳,却见顾惜朝勒住马头,迎着落日的最后一缕光芒,南向身后壮美河山投下一瞥,仰天大笑:
“我本江南布衣,天下于我何加焉!”
江河大地被踩在脚下,锦绣山川被抛在身后,一青一白两个身影相叠,并骑纵马驰奔,不一会儿便没入了长天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