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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高气傲,当年的肌肤之亲,自是视做奇耻大辱。反正他手中无兵无证,无银无粮,与我无妨,如此……走了便走了罢。
*** ***
四年后,诸省连遭重灾,一时尸横遍野,哀鸿不绝。
皇帝糊涂不得人心,流民乱籍一点既燃。如此,机不可失,时已成熟。于是高台拜将,誓血为盟,从此挥师北上。只是,金戈铁马,铮然肃穆之间挥斥方遒,对着若干亲手拔擢的年轻将领,我偶有恍然,如见故人。
坊山亦遭天祸,我终究着了得力心腹前去寻访,却不得踪迹,多方探寻亦是未果。天意如此,奈何奈何。
偃戈偃戈,我终究亏欠你良多。然不出五年,这天下便偃戈止纷,百姓安居乐业,正是达你所愿。他日若黄泉相见,望你念此稍作宽宥,容我一面之谢。
六
两年后。
那一日刚刚取下勤州,营下兵卒正忙着整肃城防,登籍造册,安抚民心。
却有心腹急急求见。
帐门一揭,昔日骏马鲜衣,铁甲墨枪的少年将军,如今粗布草履,披一身落日余晖,卷一袭秋风飒飒,唯独脊梁依旧提拔。
“一剑之仇,斐偃戈任你处置。”
我静看手中奏报,淡然不语,任由左右剑拔弩张,暗里戒备。他衣冠整齐却不掩破旧,面色则苍白如纸,想来颠沛流离,深为所苦。只是我虽心疼,却不敢妄动——斐偃戈何等心性,保不准再给我一剑。我虽甘领,到底不能因他坏了自己性命,坏了担当责任。
“但求念故交薄面……勿怒及|乳母。”
话音甫落,人已经一头栽倒,剩下跟在身后的老妇人抱着他,恸哭不止。
——呼。
他母亲难产而亡,父亲沙场早丧,从小由家仆抚养,和|乳母相依为命。那女子洪涝水祸里丧子丧夫,幸得斐家收留,自然视同亲生。
他还是不会开口说那个求字,我其实,从来不曾想要逼他便是了。
*** ***
“爹爹,这人生病了么?怎么太阳升得那么高了,还不曾醒?”
“他随流民而来,长途颠沛,食不裹腹,自然辛苦。仁儿,安儿,你们今日可想去外头玩儿?”
“想,仁儿想得很……爹爹你笑了那。”
“爹爹说过,勤州水,绿如蓝,季季花红艳如缎……不错不错,仁哥哥,爹爹笑起来好生英俊!”
“小马屁精……去找你们左将军伯伯,记得不可乱添麻烦。”
左将军常镇,忙着调米放粮之事,恰好就在城内水道旁——天家小儿,看风景要紧,识民情更要紧。
“爹爹……”
“嗯?”
仁儿比了个数铜板的手势,安儿不知想起什么好吃的,吞了吞口水。我摇头失笑,想了想,掏了钱囊与他们,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出去了。
这个年龄,也该识得银贵铜贱,明白财不露白了。
再回头,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你的……孩子?”
“嗯。段家二女和寰家小女的。”
“那么多妻妾……就出了两个?”
“还有二儿一女,都尚小,行军不便。”
“他们也大不到哪儿去。”
“起码,会骑马,能小小吃些苦头。你既已投我麾下……”
“斐家墨枪早已断于西砂城下!”他猛然撑起身子,断然抢白。
“也罢。”我其实并不真想千方百计逼他效力。他此时情绪一动,脸上便有红晕泛泛,或许军旅苦闷之故,我忽然有些把持不住。
“做、做什么?”
我一路宽衣解带,速度极慢。
他合了眼,微颤里别开了脸。
指尖的肌理不复当年的结实弹性,竟被风尘累得有几分干瘪,我端详他面色半晌,暗自叹息,挥了素帐下来,脱去衣物,只留亵衣,躺去他身边,揽了他。
他身子僵直冰凉,牙关处更是死硬如石,虽无举止抗拒,我若一意孤行,怎么就不是勉强。遂小心抚弄撩拨,着意温存,引他尽情抒解,却到底不忍强要。以他的性子,未到走投无路,怎会来找我。如今郁气在身,筋血窒涩,熄熄邪火也好。而后,明后日汤药下腹,也便无大碍了。
当初的状元郎,如今却孱弱至撑不过,疲倦羞怒里复又昏昏沉沉睡去。我趁他无所知觉,轻轻吻着他发顶,忽然间忍不住自嘲而笑,莫明其妙呛得换不过气。
尽觞尽觞,你这一世,何曾尽觞,怎得尽觞?
罢罢罢……
白白瞻养一个老妇人,再加一个前朝旧臣,不是什么难事,也亏不了多少银两。
七
勤州,原州县府。
心腹来报,倒是那人身子违和。
这话说得隐晦,所以我着了诊脉的大夫来。
“抑郁?”
老军医一脸确凿。
我一时茫然,“病根何在?”
“恐是不得展志所致,若如此下去……”
老军医言语含糊,意思却明明白白。
我挥退左右,如常埋首公文。却有一个小人儿,在心底揪着痛着,满满困惑。
他若耻于宛转承欢,我至今不曾再碰他。吩咐过去的人都是伶俐的,也不会受什么闲气。至今一年有余,难道还有什么不习惯?
他若志在功名……如今莫姓旗下,旧朝的将士何止一二。斐家并非名门将后,受旧朝皇恩可谓浅薄,天下大势所归、民心所向……他难道如此不明事理?
*** ***
那晚我拎了酒去帐中看他。故日经验,套斐偃戈的话,杯中物最是好用。
不料他一改前习,径自闷喝,只字不语。
我看着最后一坛半空的酒纳闷,什么时候他的酒量如此好了?又犯愁,这醇而不烈的上好果子酿,眼下兵荒马乱的,我上哪再去弄两对来?
正走神呢,猛然被人揪住领子咬牙切齿来了句,“我恨你!”
“噗——!”可惜,好酒。
“你卑鄙、无耻……下药、挑拨君臣……”
“咳、咳咳!”是果断、决绝、坚忍!
“如今,又将我当作禁脔……很得意是不是?!”
天可怜见。只是和醉酒之人,如何讲得通。我默然无语,挣开他,重新坐下,遂自斟自饮了一杯,等着他竹筒倒豆子。
“你……!”颤恨声带着酒息拂耳,猝不及防被他整个拖了去,我才想起偃戈到底武将出身,近身擒拿,我如何能奈何得了他。略略犹豫要不要喝人拖开他,不料这一犹豫,正被他堵个正着。
与其说吻,不如说咬。他咬得鲁莽,撕得粗暴,盯着我的眼神,倒有些像庆功军宴上,士卒们仇人一般对着猪蹄肥鸡,恨不得一口拆吃下腹。
到这地步,我只能苦笑。
也罢,孽债呵。还了罢。还了,然后放了他,也就慢慢好了罢?
“我……”他却忽然顿住,松开我,而后复又埋首,倒再无下文。
身子被啃噬,伴着落在肌肤上的冰冷。那冰冷到后来渐渐热烫灼人。我暗自心惊,隐约有些明白,到底不敢多想。
终章
天际青白。
隐隐觉得不适,当然醒得分外早。我睁眼看着帐顶,想不明白为何会自讨苦吃。
说不痛不痒自然不诚,说痛不欲生,却也嫌假。
时候不早,我起身,擦拭干净,洗去靡味,一件件着衣。
身后人欲言什么,堵成一阵呛咳。
我瞄他一眼,却见他满脸通红,裸身半倚在被褥间,一脸的不敢置信,模样比当年还精彩,于是忍不住就莞尔。
“唤陈老军医……”
“等、等等!”
“嗯?”
“昨晚,我、你我……”
“记不得了?”
“你、你……”
“怎么,也要我刺你一剑?”
“……为何?”
“醉酒乱性。”
“别以为我忘了你酒量!”
一时寂默。
“江临城破在望……复国登极……你、你……”
“不错。所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要讨债,须得尽快。”天子与否其实无妨,从内里而言,我依旧不属于此世间。不过他如此自找窘迫,莫怪我口舌无德,“对了,昨夜里,第二回到了一半,你就不成了。”
此类话最伤男儿自尊,他面上顿时红如滴血,不一会会,又转为绛紫,生生被我气至半厥。
非常精彩,所以我左右端详一番,然后才举步去中帐——江临城前,尚有永江天堑,守着老将赤箬,不可小觑。
刚刚揭起门帘,身后一声小小的固执的“为何?”
面前是烈风中旌旗远近如林,身后有一帐缱绻靡懒的空气,我略一怔愣,被扑面而来的阳光耀痛了眼。
——你问我来,我且问谁去?
*** ***
眨眼入冬。
出于现实考量,我尚不曾娶正妻。那几个妾室无一有德当此重任,也均非结发于患难,她们的本族更没有哪个家世特别显赫,我便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天下不姓莫已经三十五年,复国之后,自有新兴势力需要安抚。
却忘了,我明白,她们不明白,竟然打着为我庆贺生辰的名义,一窝蜂来了个嫁狗随狗!若说那些个外臣不曾暗中角力,我如何能信……真正胡闹!胡闹!!
好端端的一天,被“生辰”搅得一塌糊涂。训完罚完,我只觉头疼愈裂。恰逢晚来天色变,旧伤又开始作祟。饶是我一向自制,到底失控。
“下去!”谁敢再捧那些汤汤药药的来!
“我记得你允了我四处逛逛的。
我蓦然回身,斐偃戈赫然立在不远处。目光落到他手里那对药酒上,我不由怔愣——什么时候,随身的那几个滑头鬼竟然想到把他当救兵用了?
*** ***
“把这杯喝了。”
“你还没醉么?”一人一杯,多了可不干。
对面的人自饮一杯, “偃戈出坊山,数载虚度,可酒量,倒是大有长进。”
“上次……”话出口半截我便默然。何须再问,那晚摆明是他诈醉了。
“怎么?”偃戈俯过身来,指指我面前杯中物,轻笑道,“就许你放火,不兴我点灯?”
我摇摇头,仰面闭目干尽一杯。尽觞尽觞,枉你两世为人,到底咎由自取。偃戈偃戈,我再舍不得,如此下去,却也不敢留你在我身边。
你还是去做你的将军吧……
再睁眼,已经如常,“既然身子无恙,可曾想过少时大志?”
“不去。”对面的人回得利落。
“不去?”抑郁心结已解,生平大志唾手可得,为何不去,“但有闲杂碎语,以你之能,不出几日,何愁有人不信不服?”
“偃戈生平大愿,已指日可待。”
“国不可一日无防,用人何愁才多。”
“尽觞麾下不乏良将。”偃戈定定自若,往我手中杯里满满一斟,“房内却无解语人。”
我手一抖,一杯酒洒了大半。
“老天戏弄,你我之前错失的,便如这洒了的酒。”耳边有低语切切,“偃戈只求余下泰半,能安然入腹。君臣之别,如同天堑,偃戈愿以无名之名,得尽觞衷心展颜。”
我只觉身子阵冷阵热,此世间头一次无法言语。襁褓里五六月时,在父亲臂弯中听得父亲和属下秘语,我便晓得了自己此生所担何事,众志成城,我其实不过一个担负了太多人热忱希望的傀儡。之后所作所为,俱不过为此。到如今,二十二载,却在此刻,忽然间却有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的恐惧。
他捉了我的手,举杯一饮而尽,而后有柔软温润的唇贴来,渡过半口酒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该活络活络血脉了。”
我起初冷眼看着他眼睑微颤,面上晕红遽生。纠缠渐深,吻至末了,到底也合了眼。
“偃戈。”
“何事?”
“我要了的,从未有放手之说。”
偃戈背脊一颤,缓缓半睁了眼,眸中流光异彩,化作轻轻一笑,干干脆脆答了一字——“好。”
烈酒催化的热情渐渐转得绵长低婉,如此宵夜,得此生头一回的快活无边。
原来……
尽觞尽觞,莫尽觞。
须偃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