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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知支吾了半天,呶出一句:“你明知故问!”
“嘁。一个俘虏,还敢出口不逊!拖出去砍……”
“我说,我说!”无知吓得软了:“是一张图!一张刻在纪国大鼎上的图!”
果然。姽婳阴恻恻地笑起来:“谁人知会的你?”
无知又是语塞,冥想了一阵,吭哧了一阵,垂头丧气地回答:“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拖出去……”
“等一下!”无知猛地抬头,急切地盯着姽婳,慌不择言:“我若死在此处,扶桑子也绝活不成!”
众人错愕,不明所以地看过无知,又看向姽婳。
只见姽婳满目阴沉,唇瓣微抿,身姿丝毫不动,惟有担在膝上的手,五指紧攥,青筋如曝。瞪着那孤注一掷的公孙无知,良久,吐出一句:“你抓了他?”
嗯嗯嗯,无知忙不迭地点头,两腮的肉都跟着哆嗦。
“你抓他做甚……”话未说完,姽婳音调一转,哦的一声,嘲道:“青鸾?”
无知心虚地低下头,小心回话:“无、无知,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姽婳冷哼一声:“岂能信你。”
“真的,真的!我、我记得……”见她疑虑,无知着了急,稍一回想,忙着陈白:“我记得扶桑子胸前有一块疤,对对,是有一块疤!”
公孙无知所言是否当真,惟有一人能判断。孟阳,香树,蒲,都游移着偷瞄姽婳,热切的希望她能网开一面。公孙无知狂妄到连公主都敢偷袭,扶桑子落他手中岂能有好果子吃!
“你对他用刑了。”
姽婳声音低沉的诡异,目光冷煞煞投射过来,公孙无知直觉万箭穿心,寒了肝胆。他窒息凝气,嗑嗑巴巴地嘟囔着:“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堂上一阵沉默,所有人的心思都在那状似散漫的黄衣人身上。姽婳凝眉垂睑,似在冥思,又似在生气,教人看不明了。
无知见她终是着了意,悬顶之刃眼看这就松了弦,欣喜难奈:“你若是肯放我,我立马把他还给你!”
“放你?”姽婳眼睫一抬,低笑着,轻描淡写地道:“拿公孙换奴仆,你当我傻瓜?”
这峰回路转的,把公孙无知仅存的心气都给折磨没了。只得央求道:“无知愚蠢,尚不如奴仆!公主海涵,就请押我入临淄,听凭君上发落……”
姽婳冷哼一声,不屑道:“我一公主,处置你这公孙,还是够格的。至于究竟是谁透露纪鼎之事,你既然不愿意说,留着也无用……”
无知急得直跺脚:“我当真不知!他似乎是宋人,两月前突得投书我门下,一直只是信符往来,从未见过其人!一个月前,他来信说那图就在纪鼎上!死到临头,我若认得,还包庇他做甚!”
看来,他只是个被利用的蠢货,居然连被谁用得都不知道!
可他毕竟是公孙,所率又是密地防军,先前折了不少兵马只当是教训。他是死是生,与自己并无利害。倘若贸然行事,君父那处倒好说,只是叔父夷仲年绝不好糊弄,那时反害自身。至于,内奸何人,看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另辟蹊径去也。
姽婳沉一口气,忖度半晌,幽然启语:
“师季我镇守于酅,尔等鼠辈却妄想染秽我之美政。劳东宫卫疲于奔波不说,还落下死伤,这笔帐,如何算?”
无知一听话音,立刻抖擞精神,卑颜屈膝的奉承:“无知愿到东宫前跪谢己罪,倾尽家财以资赔偿!”
姽婳不语,只是盯着他,看不出个喜怒。
无知立即恍悟,笑呵呵的说:“无知立马教人放扶桑子回来,从今往后,绝不搔扰于他!”
这厮的狗嘴,岂能全信。姽婳闭上眼,轻出了口气:“见人放人,如若不然,定斩不赦!”
无知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我现在就修书与贱内,嘱她恭送扶桑子!”
姽婳朝孟阳丢了个眼色,遂解人下去,修书遣使不说。
公主毕竟不是个凉薄冷酷之人,即便是被驱逐的臣子,也未见死不救,众汲云一干下臣心中大感欣幸。待人走净,房中只剩婢女二名,姽婳终于忍不住浑身一抖,抱胸蜷缩在席上。香树与蒲大惊,连忙围过去,伸手一摸,顿觉不妙。这大热天的,公主竟浑身冰冷,也不知她苦撑了多久!
如果他在,绝不会教公主独尝苦楚罢!
两日后,公孙妻自临淄而来。随其到场的却不是抚桑子,而只是他的衣冠。
君影无处去,惟留衣冠冢。
如同报丧柬一般,这不是好兆头。因此,当打开衣箧,看到那件熟悉的医官服,小心翼翼地叠放在里面时,在场之人,无不惊怒。蒲端过竹箧,已然红了眼圈。汲云宫众侍眼睁睁看着姽婳执起衣角,凑在鼻下嗅了嗅,却不动了,也不吱声。
“宫中医官岂只扶桑子一人,会不会是她拿别人衣裳前来糊弄的?”香树忧戚戚地说着。
姽婳摇头,声音冷冷淡淡:“是他的。”
香树与蒲泪如泉涌,捂着嘴不敢出口。孟阳等武卫额首深埋,静静默哀。就在刚才,他们还在期待久别重逢,此刻却是阴阳两隔,教人如何不悲!
若在以前,姽婳早拔剑上去砍人了,然此时,她依然稳卧榻中,如同雕像般沉着,冰冷。
“是你杀了他。”
寥寥数字,隆冬寒风过冰窟。
公孙妻伏在地上,抖似风中败叶,牙根止不住冷颤:“妾、妾不曾杀他,确是他跳入济水,自绝性命,实非妾身所为,请、请公主明鉴!”
“若非生不如死,他怎会自己寻死!”姽婳咬牙切齿,低喝道:“孟阳,将这恶妇拖出去,鞭一百,削籍没官!”
“唯!”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贱妾一丝一毫也不曾加害过他!他受了重刑撑不过时,我几次三番的救过他呀!”公孙妻边哭边拜,又死拽着无知哭喊着:“夫君救我,救救我……”
无知惊恐万分,忙不迭打开她的手:“不,不,我没想杀他……是你,是你害了他性命,你去偿他!”
姽婳冷眼旁观这夫妻二互相推诿,哭嚷叫骂乱成一团。冷嗤道:“罪魁祸首,你也逃得了干系!公孙无知,鞭二百,墨其面,充军!”
“唯!”
“我是公孙,你没资格——”
话未说完,脸上受了重板,扑哧吐口血出来,还夹带着白牙。姽婳斜倚着几,蹙眉闭目,堂上众人皆是静默,惟有院中哭喊不尽,一会求饶,一会咒骂,再一会儿气若游丝,只剩下声声呜咽伴着皮鞭割破长空,一下下抽烂了皮肉。
“给我住手!”
突来一声大喝闯入院中,随后便闻无知抽咽着,隐隐约约哭道:“父亲……救我。”
令出非人,行刑人仿似未闻。叔父夷仲年带来的武卫冲上前去,强行夺鞭,才使鞭笞停了下来。再看二人,已经是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随着夷仲年步上堂,两方武卫立即拔剑,形同对峙。
“退下!”夷仲年斥道:“吾等来此只为宣令领人,莫生闲事!”
武卫只得收剑,怏怏退下。夷仲年自袖中掏出齐侯令书,刚要宣读,却见姽婳稳坐席上,盯着自己动也不动。她一个小妮子,齐国公主,竟然对堂兄下如此狠手!更对齐侯令书置若罔闻,何其顽劣也!
不由得怒上心头,夷仲年也懒的读它,重重将令书掼在姽婳身上。愠色满涨地道:“我领了齐侯之令来请公主放人,好侄儿,真是多谢你关照!”
说罢,也不等姽婳回应,转身招呼手下抬人就走。夷仲年步履凝重,来去匆匆,心中又气又恨。他教子无方,纵容无知领军伐纪,是有错在先,所以才去求齐侯令书,耽搁了些许时辰,哪曾想这姽婳竟如此大胆,居然敢动刑!
这笔帐,看来是划不清也!
笨扶桑用衣袖拭去落在脸上的蛛网,笑盈盈抬眼望着我,却又皱眉:“殿下,那里危险,你是怎么上去的。”
我朝挂在柱子旁的纱帐撇撇嘴,命令他:“上来。”
他顿时犯难,黢黑的眼珠在我跟纱帐间来回看了数次,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开始攀爬。
真慢。
我扒着,眼看着他与梁只一步之遥,正冲我笑时,突地大叫。却见他猛然一惊,身体瞬间下坠!这笨蛋,怎么松手了呢!
迭不得想,连忙抻手拽住他,可十岁的小妮子轻飘飘的,哪拽得住,连自己也跟着掉了下去。
那时,扶桑的神情,真让人刻骨铭心。
落地时,除了震荡,我并未觉得疼,因为被扶桑抱着,被他垫着,一星半点都没摔着。还好,我还记得一手抓住纱帐,虽然止不住坠势,多少也减轻了些重量。
但宫里的梁很高,他摔得依然很重,躺在地上看了我一眼,便晕厥过去。我扒在他身上,惊见有血迹渗出素衣,扒开他的衣襟一看,胸前破了好大的口子,血流不止。正奇怪着,低头瞥见我挂在身上的玉佩,这才明白,原来是被这东西硌着的。
那次真的吓坏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
我拖来一领六尺簟,没等抬脚踹上去,婢女连忙将障子拉开。一眼便见扶桑扒在草席上,衣掀到肩头,袴退至膝下,大夫正拿着绷带在他腰上,腚上,一圈圈地缠绕。
他动弹不得,捞不着行礼,当然也无从整饬仪容,红着脸把头埋到臂弯里。
见大夫拿来张薄毯给扶桑盖好,我便问他:“包好了?”
大夫掬掌:“回公主,包扎已毕。一天换一次药,当心避寒,百日之内不得起身走动。”
我将六尺簟张开抛到地上:“将这与他铺上。”
婢女犹豫着,手足无措。扶桑也慌了,急切切地说:“扶桑不敢。”
气人。
这六尺簟是君父念我抱病,破了规矩,将他自用之物赐予了我。此物极是厚实绵软,四周更镶了玄边,锈了金纹,是君侯才可享用的,我亦喜欢的很。如今割爱与他,岂容他不领情!
“你不是说这六尺簟隔寒防潮甚好,推拒什么。”
“正因如此,扶桑更不能接受……”这小子难得抗命,面容十分窘迫:“此物乃君上赐予殿下养生的,殿下莫糟蹋了。”
糟蹋?
“君父将这玩艺儿给我,本是破了格,再破一次又何妨,我都不可惜,你瞎起什么劲!”我睨着他,心里好不气愤:“一领竹簟而已,你居然敢抗命!”
扶桑更加慌了,瞅了我好半晌,才小心翼翼的往六尺簟挪去……
后悔是何滋味,姽婳正在独自品尝。
七月盛夏,郁郁晚霞渲染了清风,拂出满室寂寥。湟湟落日吞吐着火苗,伤成碎,恨更高。饮一卮残光旧尘,津津生凉,淌过痛心,流入愁肠。
若非当初自作聪明,逐他出去,哪有这一场无妄之灾。衣裳除了草药的甘苦,还残留着脂粉的俗香,想是他离去的那晚,还不及得出宫,便被劫了去。万没想到啊,这一抹让她憎恶的味道,竟是他留下的最后痕迹。
再饮一卮,这黄酒,随她出了即墨,回到临淄,又辗转到此,丝丝缕缕,竟也嗅得见酿浆人良苦的用心。
最后一滴。圈住夕阳余末,莹莹琥珀浓光。不知其中榨取多少物华精萃,倾心竭虑,百曲酵成。
“再也没有了。”
姽婳扬起大袖,玉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