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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从北京到开封
我的家在哪里?!
大雁的家是在翅膀上
小河的家是在大海洋
我们的家是在回忆里。
一生
总是要这样。
2004年。列车抵达开封时,已经是二月六号的下午五点。
这一天按阴历来算是腊月廿八,春节就在门口。在这个相当尊崇民俗的古老城市里,已经到处弥漫着大过年的喜庆气忿。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列车候车棚的柱子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标语,亲切诱人:
“热烈欢迎开封游子回家过年”“铁道部祝君旅途平安”。。。
这些红的条幅在灰沉沉的天空和车棚下,像一条条喷火的赤练蛇或一串串的晒干的红辣椒,让满车厢的人眼前顿时一亮,完全忘记了十几个小时的旅途疲倦。随着不知谁的一声狂喜的喊叫“到家了”,拥挤的人群忽然陷入的令人恐惧的狂欢。有的人尖叫,有的打呼哨,有的跺脚,有的锤玻璃,甚至有的人非洲大猩猩似的将胸脯擂得蓬蓬响,一个劲地喊开封开封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也许他们这会儿忘记了是谁往潘杨湖乱倒垃圾、是谁在翰园碑林随地小便、是谁在御街上敲诈勒索坑蒙拐骗,但是他们不会忘记,这里永远是他们的家;无论他们曾经怎样糟蹋过作践过这个家,但家就是家,就如同再丑陋笨拙的母亲始终是母亲一样,这是他乡所有的繁华和富足也无法与之相比拟的。相信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感觉。
我也是。我相信连同我怀里的亚宁也是一样。这一刻,我没有像其他人像要爆炸一样沸腾,心中却也异常激动难捺,因为我终究帮助亚宁完成了他的第一个遗愿。这一刻流泪的喜悦应该让亚宁知道,让他分享。
将抱在怀里的背包打开,放在膝盖上,轻轻拉开拉链。轻抚着黑得发亮的骨灰盒,默默说:亚宁,快看,咱们回家了,快看啊亚宁,开封,你做梦都想回到的家。。。
但是,亚宁却不能回答我了,他只是浅笑着。风华绝代。
他清秀的脸,被一枝镶嵌在骨灰盒表面上的纯银连体玫瑰拖嵌着,显得高贵而奢华。我轻轻用大拇指抿轼他的眼角,因为我仿佛看到他微笑的眼睛里,正有清泪慢慢渗出来。看着亚宁那双黑得不能再黑的眸子和白得不能再白的小虎牙,我已经心酸难禁,几近发狂。只是我的眼泪已经在他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为他耗竭。现在我只是想要紧紧抱住他,告诉他,弟弟,我们回家,哥哥永远不再骂你不再离开你。。。
就在我和亚宁悄悄说话时,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差点要了我的命。
先是不知道怎的列车一个猛减速,车厢过道上拥挤的人群全体向后仰倒。我靠着过道坐着,过道上一直站着的一个男孩子为了免于摔倒猛一转身,一手抓住我的座背,一手按到我的膝盖上单膝跪倒了。这么一甩,他脖子上悬挂的MP3长长的耳机线被甩飞,落到我盛装盒子的背包扣带间。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从地上跳起来,当我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晚了,呼啦一下,骨灰盒和被摔出去老远,而我的背包还在他的耳机线上悬挂着。
我的亚宁!我几乎要跳起来,却一刹间彻底瘫痪了,脑海中千百种感觉一起涌上来,愤怒、忧伤、绝望、悲哀、无奈、怨恨,数也数不清,将我团团围住,像要把我唯一生存的理由给吞噬掉。
周扬,怎么了怎么了。两三个声音挤过来,瞧样子是那个男孩子的朋友。
扬扬,怎么了。又一张黑黑的脸拔开人群也挤过来,满是关切。
周扬愣了一下,顾不上摘MP3耳机线上的背包,便连忙分开人群钻到过道那边的桌子底下去捡骨灰盒。我已经仰倒在座位上紧闭了双眼,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亚宁的骨灰洒落一地的景象。我想我已经虚脱或者昏厥了,不然我发誓我会跳起来掐死那个叫周扬的小子!
对不起啊,一个很蛊惑的声音在耳边歉意地响起。那种声音,就像亚宁挺喜欢的一个歌手许巍的声音,很耐听。我知道是那个叫周扬的男孩子。
但我不会因为他的声音像谁而原谅他,哪怕他真的是许巍也不行。天知道亚宁在我心中占多重要的位置。与其让他骨灰纷扬在车厢里,倒不如把我塞到车轮子下面让我痛快。我想我很可能这次闭上的眼睛再睁不开,假如不是一件还带着微微的体温的物件递到我手上。
一刹间,脑海里闪电般窜过惊喜和恐慌:喜的是亚宁的盒子回来了,恐的是怕看到的是几块碎掉的骨灰盒陶片。我将眼睛闭的更紧,唇都咬麻木了,只是用手慢慢在这个东西上摩挲:四个角,六条楞,六个面,面上没有裂痕的纹路,甚至银线盘织的玫瑰和玫瑰间亚宁的遗照似乎也未曾变化。我这才慢慢睁开眼,旋即发疯似吻这个漆黑发亮的盒子,如同吻每次受伤害后的亚宁。
我听见有人偷偷吐了口重重的气,似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抬起头,我看见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和亚宁一样,典型的都市男孩子那种精致的脸庞。我这才注意到,这个叫周扬的男孩子,也是那种少见的prettyboy。他的确很漂亮。一张漂亮的脸上五官错落有致,漂着一头咖啡黑的漂亮长碎发,下身一条漂亮的加宽水磨蓝划板牛仔,斜挎着一只漂亮的单肩包。我忽然感觉一阵惆怅和心疼:这个使节,我的孪生弟弟,亚宁,本也应该仰着漂亮的脸挎着漂亮的单肩包挤这趟列车回家过年的。可惜他不能够了,他漂亮的生命永远消失在那个大的都市再回不来。我能带回的,仅仅是他的一掊骨灰。但是,我却如此地渴望亚宁能如同周扬一样站在我面前,以致于,恍惚间我将周扬当成了我的亚宁。我禁不住激动地嘶哑喊一声:亚宁!
周扬显然吃惊不小,他情不自禁向后退了退。其实最吃惊的不是周扬,不是围观上来的周扬的朋友和旅客,也不是走过来维持秩序的乘警,而是我自己。我奇怪我自己居然可以说话了。一个月来,我陷入一种不会流泪不会说话的日子里,我以为我的声音和眼泪一同为亚宁殉葬了的,原来没有。
对不起兄弟,扬扬没碰坏您什么东西吧。周扬身边的那个黑黑高高的男孩子挤过来,抢身挡在我和周扬中间,并及时地用话语让我意识到我的失态。这时他的另外几个朋友遣散了看热闹的人群,乘警也因没有在我将骨灰盒装进背包之前赶到而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悻悻离去。这时,那两个乘警边挤过人群边喊准备下车了下车了,终点站开封到了。
没事,我说。说完只想往窗外看,不敢再看周扬和他的朋友们。我知道刚才真的很失态。
那对不起,再见了啊。黑黑的男孩子就势拉住了周扬的手就往车门挤去,生怕我讹诈他们似的。他们另外的两个朋友,一个满脸痘痘背着吉他、一个头发卷得跟个狮子狗似的,也随着他们匆匆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
我吐口气,仰在座位上,任人来人往。当旅客一阵喧哗忙碌后,绝大部分都鱼贯地向地下通道而去,列车上只剩几个女乘务员漫不经心地拖着蛇皮袋收拾桌上座下的矿泉水瓶。我却仍死死坐着。不是我不起来,是我根本没有力气再起来,连眨眨眼都费力,更别说再背着背包还要去拖那只笨皮箱。
一个长相颇不良善的女乘务员走过来,我知道要挨骂了。一路上,就是这个女人推着不锈钢的小餐车挤来挤去卖水卖饭卖袜子,顺道卖脾气碰上哪个不长眼的民工挡了她的去路,准会被她一句话剥夺人籍:猪!拿眼睛出气的啊你,什么破枕头烂铺盖给我丢下车去!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看来我这次也在劫难逃。而当我闭上眼等她将我羞辱够了再找两个乘警将我扔下车去时,一阵争吵和扭打的声音从车门处由远及近奔来,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我睁开眼,周扬正好奔到我面前,随后脸膛黑黑的男孩子和另外两个人也追过来。周扬见我抬眼看他,就一把甩开他朋友的手:放开我雷子,恩,你,你为什么。。。。。不下车?!
我看着气喘吁吁的周扬,苦笑了笑:能不能帮我拖下行李,我没力气。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要求真的很冒昧,但是当时周扬很愉快地答应了,这一点让我很奇怪。据此后成了我的铁哥们的周扬讲,他当时见我满脸憔悴胡子邋遢两眼血红一脸死灰怕我出什么事,出于同情和歉意才返回来的。可是雷子并不想让他招惹麻烦,却没拦住他。由此可以看出周扬的倔强脾气,也可以看出,雷子是同龄人中少见的早熟者,在人情事故上颇为老道,游刃有余的。事实上,在后来我们的交往中,他在这方面表现得的确相当老辣,从而使可能发生的糟糕的事情消亡在萌芽阶段。
不过,当时他却终究没有拗得过周扬。周扬执意要送我回家,他便和周扬以及他们的两个朋友一起,将我和周扬送到一辆出租上,并一再叮嘱周扬有事情马上打电话。周扬却一口一个没事。事实上,我们没走多远我就给周扬留个手机号让他回家了,因为,我不想别人掺和到我的生活中来。
回到位于市区龙亭区水利局家属院的家里,让司机师傅帮忙把皮箱搬进来,付了帐带上门,自己便倒在扶手上有几块针脚纤秀的补丁的旧沙发上动弹不了了,像沙漏流下的细沙。沙发磨损得发亮的条绒布上,满是厚厚的土腥气,夹杂着腐霉味,潮湿味,苔臭味。毕竟,这套房子自从我离开去北京找亚宁,就再没有人出入过了。一年多了。
天色沉暗下来,窗上褐红色的厚尼布帘还密密封封地挂着,使得房间内越发显得像个幽暗的冰窟,又像亚宁停尸的那个潮湿昏暗的太平间。我困了,想好好睡一觉,不想再想那些又多又杂的事儿。
将脸靠住沙发背,侧脸看见一缕微弱的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像只受伤的小老鼠一样,小心翼翼而又安安静静地伏在水泥地板上。原来门没有关严,甚至我可以透过里门看到外层的防盗门敞开着,像傻笑得咧开的大嘴。
正当我抱着亚宁的骨灰盒昏昏欲睡时,楼道间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惊叫声:老杜你快来啊,老张家的门怎么开了,你看看是不是他哥俩回来了,你快点!
随后一阵急促的拖鞋和水泥的摩擦声传来。呼的一下,门北推开;接着哗的一下,灯被打开,雪亮的白炽灯光让人的眼睛刺痛。我眯着眼,看见一个系着围裙手拎锅铲的啤酒肚男人。是杜叔,妈妈的生前同事,我们的对门邻居。
杜叔和我们家都住在这幢旧居民楼的四楼,门对门,关系很好。甚至杜叔和妈妈还是大学的同学。我还可以清楚记得在没事作的冬夜,爸爸妈妈和杜叔杜姨就会在杜叔家里打麻将,或者互相找找乐子。杜叔一直说我们两家是最珠联壁合的,因为杜姨是省一级扬琴演奏家,在音乐上是个行家里手;爸爸是这所城市里一所大学的副教授,兼任市文联副会长,不但桃李天下,而且写得一手锦绣文章;虽然妈妈和杜叔都是在水利部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