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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凝神瞧了玉衡片刻,露出了笑意。“玉姑,原来你也是义父手下的人么?”
玉衡闻言慈和一笑,眼角起了纹路。“奴婢不过是个看着皇上和世子长大的老宫人。”
海市点了点头,将玉衡拉起,让她坐在床边,问道:“玉姑,你能将消息火速送回帝都么?”
玉衡答道:“能。消息此时送出,明日清早便能抵达帝都。”
“好。你便让他们在民间散布流言,就说——”海市眨了眨眼,“就说昶王一行在海上遇上了飓风,舟毁人亡。如此一来,若是帝旭被杀,皇室血统便就此断绝,叛军之中为了争夺权力,势必要先来一场内讧。快去。”
玉衡深深颔首,旋即出门传信。片刻之后,玉衡推门进来,面有喜色。“消息已然出发。”
海市亦稍舒了口气。“唯今之计,也只有如此,赶不赶得及,这就要看天命了。”
玉衡取过那些男装,道:“夫人,玉衡这就伺候您换装。”
海市却轻轻摆手。“不急。行辕外有兵士守卫,丑时三刻趁他们交接再走不迟。”
“是。请夫人休息,丑时奴婢会唤夫人起来。”玉衡说着,便要退下。
“玉姑。”海市唤道。
“是。”
海市替琅缳理了理头发,为她敷上浸透海水的布巾。“义父他小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衡一怔,随即展开了温暖的笑。
“世子与皇上,是当年宫中最伶俐可爱的两个孩子。世子被送进东宫与太子一同教养时才五岁,常常骑着小马常与皇子们一同出游。皇子中以皇上骑术最高,自然世子与皇上也特别亲厚些。皇上少年老成,虽说样样胜过太子,却因为母亲出身低贱,处处受制,在宫中难得一个同龄友人,也便十分疼爱世子。太子对下人颐指气使,靠近马匹倒每每畏怯,亦不喜欢看旁人骑马射箭,常闹别扭不准世子与皇上出游。”
玉衡说着,微笑着叹了口气,仿佛陷入了深远的回忆之中。
“所以,每逢节庆,各皇子齐聚御前的时候,是皇上最高兴的时候。旁的皇子都在讨皇上与太后的欢心,只有皇上他拉着世子就躲到一边去玩耍。皇上十二岁那年的大暑,四名皇子与世子均跟随皇上往望山围场夏狩。宫中凌人窖存冰块的冰藏就在围场外三里多地,皇上带着世子甩开宫人,去冰藏玩耍,谁想巡山的狩人们见冰藏的铁门半开,当是农人偷窃冰块,便随手关了门,将两个孩子锁在里边。待一个多时辰后找到他们的时候,皇上已经手脚僵冷不省人事,却还将世子紧紧抱在怀里,分都分不开。世子不过是面色发青,说不出话来,躺了几天便好了,皇上却休养了三个月。先帝本来是要重罚他们,见他们如此友爱,只好下旨,待冻伤痊愈后将两个孩子各打三杖了事。那之后,这两个孩子愈发好得什么似的,一同骑马练武,研习兵书,在棋盘上用棋子推演阵势,像两棵比肩的杨树一样,见风就长。若不是那场战乱……”玉衡忽然说不下去,悄悄侧转了脸。
“玉姑。”海市像孩子般拭去眼角湿润,微笑道:“谢谢你。”
“夫人,您知道吗?”玉衡转回头来,指尖拈起海市脖颈间挂着的镶水绿琉璃金扳指。“这是老清海公送给世子的,皇上当年讨了好几回,世子都不肯给他呢。”
海市沉默了一刻,抬头对玉衡凄然道:“对不住,玉姑,我不能走。”
玉衡尚来不及收回拈着扳指的手,脸颊上便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耳内轰鸣不已。
“老奴放肆!”海市倏地站起身来,指着玉衡的额头厉声痛斥。“好大的胆子!莫要以为你服侍了皇上这么多年,便可以对主子不敬!”她扬声喊道:“卫兵!卫兵!来给我把这老贱人拖出去!”
玉衡愕然捂着面颊,呆楞地望着海市。
卫兵远远听见喧闹,匆匆赶来,正赶上斛珠夫人大发雷霆,鲛人死死抱住夫人的手臂,不住摇头落泪。
“明日要出海送神,不可妄破杀戒,真是太便宜了你!”年轻的夫人盛怒之下摔碎了桌上的茶盏,恨恨道:“你们把她拖出去给我好生看管,明日决不许放她上船,待我送神回来,再慢慢收拾这张老皮!”
玉衡怔怔看着那张决绝而美丽的、孩子似的脸孔,猛然闭上了双眼,老泪纵横,顺从地让卫兵将自己架了出去。最后一名卫兵恭谨地为海市掩上房门。
琅缳依然跪在床边,紧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恳地摇晃着她,海市却阖着眼,久久不答她,终于勉力支撑着自己,坐倒在琅缳怀里。
“好险……那茶……幸亏玉姑不曾喝。”海市的声音越来越低。
任凭琅缳如何急切地掉着泪摇撼她的肩,她也不曾再回答过。
禁城极顶。
紫宸殿的重檐庑殿顶上风势浩大,并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飘舞,直欲飞去。街衢纵横如棋盘,屋宇如豆,广袤帝都尽收眼底,直到视线为柱天山脉所遮挡。
“鉴明,解开那个延命之约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过让我多半天寿命,白赔上你自己,并无意义。”帝旭俯瞰着开平门外,二万叛军蠕蠕如蚁,拥着十数辆铁角冲城战车,叫嚣喧哗着向开平门撞击过来。
方诸沉默有顷,忽然开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时侯你说的话。”
“什么?”帝旭不曾转过脸去,依然直视前方。
“那天,我们就坐在这儿,躲在吞脊兽和鸱吻后面偷看牡丹出嫁,你说你最喜欢呆在这儿无所事事,看着下面,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方诸眼里有着温暖的笑意。
“倘若我们不是生在这里……”帝旭昂然仰头望天,嗅知血气的尸鹫已然远远盘旋,伺机待下。他浅淡一笑,不再言语。
方诸笑道:“旭哥,还有时间下一盘棋。”
帝旭环顾脚下帝都,片刻,道:“走罢。”
金城宫内,宫人已逃避一空,箱匮倾倒,整匹的金翠绸缎堆积遍地。百余盏白牛皮灯无人熄灭,兀自在白日天光中暗弱地亮着。
黑白棋子错落于翡翠棋盘,势力消长,侵吞倾轧,永远困囿于经纬纵横之间,是命运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盘残棋间,数十年人生隐约峥嵘。
帝旭以手支额,指间玩弄着一枚黑子,态度闲雅。沉吟间,他倏地瞥一眼门外,道:“谁说还有时间下一盘棋?这就有人找上门来了。”说着伸手一抹,搅乱了满盘棋子。
方诸哂了一声:“老模样,眼看要输,总得找个借口把这一局废掉。”一面将白子逐一拣入翡翠樽中,一面漫声道:“硝子,是你?”
现身门外的黑衣军汉答道:“是我,总管。”
“是你的人?”帝旭收拣着黑子,问道。
方诸盖上棋樽的镶金翡翠盖子。“不算是。”
“季昶的人?”帝旭亦将棋子收拾整齐,两樽棋子齐整相对地搁在棋盘之上。
硝子走进门来,凛然答道:“也不算是。我自己一个人。”
帝旭失笑,道:“这人倒有意思。”
“昏君。”硝子腰间长剑铮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于此,宁愿自欺欺人,以身犯险,潜身羽林军中十年,暗地阻挠昶王的密谋。可是,十年实在太长,长得让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杀你毫不冤枉,却是替天行道。”
帝旭霍然起身,广袖飘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为何不降雷将朕殛杀,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数年乱暴之行,为何至今才有报应?”他将视线转向硝子,眉目愈加飞扬,狷傲不可一世。“是朕亲手杀了自己,与天何干?”
鼙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乾宣、坤荣、久靖、定和、文成、武德、祥云、钧雷、紫宸九外殿全陷,宁泰门已破,叛军攻入后宫。那有如巨兽脚步般的鼙鼓声,混杂着万千呼啸奔涌的人声,使得帝旭手边夜光杯内嫣紫的葡萄酒漾起重重细纹。仁则宫方向扬起了赤红色旌旗,人潮如挟着风雷的铅云向金城宫席卷过来。
帝旭回头对硝子轻慢笑道:“留名史册的人只能有一个,机会转瞬即逝。”
“走到这一步才背叛你的主子,未免太迟。”门外站立着的男子抽出长刀,遥遥向硝子虚指。他背着光,面容黑得混沌一色。
硝子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你的主子待你又如何?他不放心你,又安排我混入黑衣羽林伺机暗杀,你可曾知道过有我这样一个人?府中的消息是我走漏,他亦疑心不到我,却一气杀了二十来个家奴。你听你主子的话,我的主子却只是我自己。”
符义黝黑的面孔文风不动,手中金刀受杀意激荡,发出了幽幽的嗡鸣声。符义身后的沉默人墙忽然被一个慌乱的喊声撞开,圆脸矮胖的织造坊主事施霖挤将进来,踮起身体向符义耳语几句。符义一贯平板如铁的脸上竟显露出明显的震惊来,手中金刀划然反手,逼住了施霖不过一寸长短的脖子:“你敢发誓你说的是真的?!”
施霖哆嗦着女人一般红润饱满的唇与遍身的垮肉,颤巍巍地说:“我、我怎么能知道真不真……可是不过一个早晨,京中就全传遍了啊!”
“出去传令,传播谣言者,不论战功、衔位、出身,全部视同阵前扰乱军心,格杀勿论!”符义撤了刀,揪过施霖,将他一把向人墙中推去。如同一块投入海中的石激起涟漪,越扩越远。
一阵凌厉的剑风擦过符义耳边。他愕然回首,见硝子已经向帝旭心口送去了电光石火的一剑。帝旭不闪不避,长身而立,扬起傲慢的笑。剑身深深地没入帝旭胸口,一直从后心穿透出来。
人群哗乱。硝子睁大了失神的双眼,犹如亲眼见到了此生最难以置信的梦魇。
待到他想到要将长剑抽回时,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硝子听见自己的尺骨与桡骨寸寸折裂的声音。
帝旭面不改色,他身边的人却猛然弓起了背。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穿过他的胸膛。起初并不觉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盘,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缓缓沁出血来。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实在已经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头向帝旭露出一个笑容,唇边的旧刀痕轻轻勾起。隔着罔罔如流水的岁月,一如他十三岁那年,与仲旭并肩张旗杀出帝都时,尚带稚气的面庞上那无忧无惧的笑容。六翼将绘卷上那弱冠少年颀长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犹可分辨。
殿门外的人墙登时退却数尺。这些兵士皆是跟随符义转入近畿营的黄泉关老兵,每一个都曾在军神祠内六翼将绘卷前虔诚地上过香。
“莫非是……”
“不会错!”
“太监……”
“不,清海公……”
“早就死了不是吗?”
杂乱的窃窃人声如绳索,渐渐将溃乱的意识缠紧。
“鉴明。”清冽明净的声音穿破黑暗,暂时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说些什么,血却呛进了他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衰竭破碎的气声,和铁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爱干净,那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