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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我回身看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缓缓微笑。
这年轻侍卫的眼神,提醒了我,此刻我已不是寻常娇贵的王妃,而是代替萧綦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战斗,共同进退的领袖。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太仆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魏邯已按事先商定,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
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
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
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攻防之间形成胶着拉锯,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魏邯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跪拜在地,头上纱帽与褚色锦服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说,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我大惊,后背冷汗尽出,遍体生寒!难道,难道连魏邯也……
“王妃救命——”
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
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
他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虽缉拿了他们入宫,也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回剑往自己臂上划去。
鲜血顿时涌出,淌下手臂,半截衣袖赤红。
宫女尖叫,“王妃受伤了!”
门外侍卫大惊失色,个个脸色苍白,相顾无措。
“不准过来。”我横剑挡住欲上前为我止血的宫女,任由鲜血蜿蜒淌下手臂,溅落地面一片猩红,冷冷道,“开门,传值守太医!”
“快开门,你们这帮蠢材!王妃受伤失血,你们哪个担当得起?”一名年长的宫女拍门喝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挥剑逼退门口二人,拔足往永定门奔去。
奔跑间才惊觉臂上撕裂的疼痛,却已顾不得了,只恨脚下路长,恨不得插翅飞去!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要铸成大错,让我舍去这一臂也甘愿。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捂着伤臂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半身浴血模样,尽皆惊骇。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哇哇大哭。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魏邯大步赶来,面色如土,喝令左右,“快给王妃止伤!”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救救孩子,不要杀了孩子——”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仍由军中医士上来裹伤。
他猛一跺脚,“王妃你好糊涂!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为什么沁之会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
“放心”,魏邯及时从背后搀了我一把,“世子与小郡主应当平安无恙。”
我稳住心神,勉强点头,心中仍是狂跳不已。
若澈儿他们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
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与我相处淡淡,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显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显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显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