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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大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叫道,“王妃——”
竟又是那顾采薇。
我松了口气,方才几乎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不是叫你们散去了吗,你哥哥呢,为何不跟他一同回去,深夜孤身在此,成何体统!”我心中本就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出言厉责。
顾采薇屈膝跪下,眸光盈盈含泪,羞窘惊惶,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我叹口气,怜她痴妄,却又有几分敬她的执着勇敢,“本宫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
她摇头,幽幽道,“王妃当日教诲,采薇牢记于心。只是,心之所寄,无怨无悔,采薇此身已误,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为,不过是从心所愿而已。”
我怔怔望住她,这个卑微如落花的弱女子,随时会被命运卷向不可知的远方,虽也难免自怨自艾,却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畏世俗之见,足可钦佩。
“你起来吧。”我柔声道,“从心所愿,难得你有这番率真……也罢,你随我来。”
她茫然起身,怯怯随在后面。
“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琉璃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狼狈地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
哥哥衣襟上洒了不少酒,满脸狼狈无奈。
子澹衣襟半敞,发丝散乱,已经是醉意朦胧。
“哥哥!”我气急,恼他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
“他疯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
子澹看我一眼,似笑非笑,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带了医侍过来,这里有人侍侯,你先回去吧。”我侧了头,不去看子澹。
哥哥似欲说什么,摇头苦笑,“也好,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瞥他一眼,淡淡道,“不过,还需劳烦哥哥,先送这位顾家妹妹回府。”
哥哥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顾采薇,不由一怔。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自嘲地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左右侍从远远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
“给我。”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
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如冰似火,逼呛得我泪水夺眶。
“你,住手。”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
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
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
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仍有莹然的光,一丝丝碎裂开来。
“你到底是谁……”他喃喃道,“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不会做那些事,你,你不是她。”
“是么”,我逼近他,心中颤抖,唇角犹自微笑,“你知道我做了哪些事?”
子澹直直看着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锦儿终究跟了你许多年。”
心中惨然,我却不得不笑,“如果是为了锦儿和阿宝之事怨怪于我,子澹,我只能说,这十多年,你我算是白白相知一场了。”
我直视他双眼,竭力抑住心底悲酸,“阿宝双目已盲,你明知道她的来历,如何还能留在宫廷?送她进慈安寺,已是最好的出路……对她母女二人,王儇自认无愧于心。”
“每个人,我都给过机会,锦儿终究走上死路,是她咎由自取。”迎着他的目光,我挺直背脊,傲然抿紧了唇角——即使是子澹,也不可以看到我真正的软弱悲哀。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了等我回来,就一定会在摇光殿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每说一个字,我便心痛一分,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
狠狠一咬唇,我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
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你只说我赐死锦儿”,我涩然一笑,“你可知道,为了让你活着回来,我还做过些什么?”
我费尽心机,不惜忤逆萧綦,只求保全他平安,却只换来他声声责难,一心求死。
罢了,我颓然后退,刹那间心丧如灰。
“我既杀了锦儿,自会还你一个名正言顺的王妃;我既千方百计保你平安回来,就不会让你轻易求死。” 凄冷笑意浮上唇角,我深深看他一眼,决然转身。
“阿妩——”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
我心中窒住,脚下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
绷紧了许久的身子,在触及他温暖怀抱的刹那变软,一切理智、克制、决绝,都随着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而沉入无边黑暗……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在我颈项间,绝望而缠绵,如剧毒侵来。
“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子澹的手,环扣着我腰间,仿佛是他最后的坚持。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我们都已经失去了太多,我还能留住的,只剩哥哥和你了。”
我缓缓覆上他的手,“子澹,请你,不要让我再失去一个亲人。”
咬牙,挣开他的怀抱,我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56、姻约尽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
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不已。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
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
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冠威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顿时与方才不羁长笑的样子判若两人,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纠缠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癫。”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忽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氏?”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
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
倒是萧綦亲自去过贤王府探望过他,那日我恰染了风寒,借此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
好在还有哥哥不时出入贤王府,受我之托,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只是绝口不提是我所托。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让他这样孤单度日,总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有个女子在身边照拂才好。
连日来,我加紧选秀,但凡待嫁的名门淑媛与将门之女,都寻了个遍。
按萧綦的意思,他希望子澹能选立将门之女为妃,以皇叔身份为表率,打破世家与庶族武人通婚的隔阂,借此让相互敌视的两方融合共处。
其实,我与萧綦的婚姻,原本是最早打破世庶之隔,当年也曾轰动一时。
我以郡主身份嫁入将门,曾被京中豪族看作王氏的羞耻和笑话。
现如今,时移世易,我这豫章王妃的身份,不知妒煞了多少世家亲贵,只恨当年视短识浅。
原本我并不愿意选立将门之女,只是面上需得敷衍萧綦,便随意点了几名新晋贵胄之家的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所谓泼辣,未见得是坏处呢。”我低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你看这木藤,种在细弱小树旁,自然难成良木,若种在参天大树之侧,便能伸展入云霄。”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不错……子澹若是弱柳,萧綦便是巨树,你这棵藤蔓所幸没有错托了终身。这世间事,真是福兮祸兮,无从预料。”
我垂眸,幽幽一叹,“只怕子澹连弱柳也不及,倒似一株枯藤啊。”
哥哥默然片刻,忽而讶然一惊,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