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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婆的。像这样跑几十里路来请医生的人很少见。一旦有,就是极其危重的几乎已经一脚跨进了阴府的人。
夏红红出来了。她是大上海来的大学里培养出来的助产士,也是伯胜镇地区有史以来的第一名正规助产士。常吉三言两语交代了任务,派她去出诊。不知深浅的夏红红答应着准备去了。
可很快问题就来了,白石头沟路远难行,只有一条马车勉强能走的便道。汉子是骑骡子来的,夏红红必须骑马去。马是医院的,一共两匹,喂养在北屋后的马厩里,专门供出诊用。还有两辆破烂自行车,可白石头沟有一段路是在溪水里,骑不成车子,只能骑马。工友将马牵出来时,夏红红就傻了眼,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一匹真正的马,不要说是让她骑,就是牵着,都吓得双腿打战。
快,立刻出发!
常吉下命令了。
夏红红眼前发黑,手足无措。
快!听见没有?你是怎么回事?病人的生命正在危机之中,一名医生的职责是什么?
夏红红的双眼噙满了泪水。她扶着马鞍,几次想要试着上去,但都失败了。可她是个好强的姑娘,更是个责任感极强的医生。常吉的话字字如利箭刺在她的心上。她围着马打转转,越急心越乱,就在她支撑不住要倒下的时候,突然有人急步上前扶住了她。
常泰一把扶住夏红红,一把抓住马缰,对威风凛凛的常吉说:
院长,救人要紧,事不宜迟。我看她不会骑马,让我和她一块去。然后轻轻拍了拍夏红红的后背,沉缓有力地说:没关系,你能行!马很老实,我来帮你上去,上去后别慌,两只脚踩稳脚镫子,抓好马缰,眼往前看。我陪你去,不要担心。来,让咱们上马。常泰让夏红红把左脚踩入马镫,然后双手托住她的胳肢窝往起一举,她的右腿乘势一跨,就坐上了马背。常泰对她既是满意又是鼓励的一笑,随即自己背着药箱就上了另一匹马,两匹马跟着汉子的骡子向北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常吉有点儿发呆,随即就极不舒服地恼怒起来。本来,上演刚才那一幕,陪夏红红出诊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常泰,他的行为全是为了有意识地营造他下一步出手帮助夏红红的气氛,想不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常泰抢先出了手。当然,这失误主要还是由他自己造成的。一是对胎盘滞留数天的产妇他本能地害怕,他的妇科一向很弱;二是对夏红红的技术信不过,一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小姑娘能有什么本领;三是这显然是一趟晦气的苦差,说不定产妇已经死了呢……可是,他实在喜欢这个名叫夏红红的漂亮姑娘,把她抱上马又抱下来再抱上去再抱下来的感觉和沿着清澈的溪水两人骑马行进在绿得发亮的草地上的浪漫联想深刻地撩惹着他……一个摇摆间的犹豫,常泰就冷不丁地带走了她。这个常泰!他心里恨恨地想着。
常泰和夏红红赶到白石头沟时已是10点了。低矮阴暗的老房里,产妇无声无息地半靠在大炕上,边里守着一个银发闪闪低矮佝偻的老婆婆。本来就很小的木格纸窗上,蒙着一块毛毡,把所有的光线都挡在了外面。大热的天里,烧着火炕,一股说不出来的怪臭味儿直冲脑门。若不是墙上挂着一盏油灯,肯定是什么也看不见。
常泰抢步进屋,急抓病人的腕脉。一点脉息都摸不到。再听心脏,竟然还在微弱地搏动。他来不及多想,掏出针包,急刺产妇人中、合谷二|穴。然后令汉子立刻取掉蒙窗的毛毡,吹熄油灯,挂起门帘。对老婆婆的尖声怪叫充耳不闻,直接掀开了病人身上盖着的毡子——刺鼻的腥臭味顿时上扑,熏得他两眼发花。定睛看时,只见产妇面色灰白、神光散失,身子下面污血淋漓,已开始变质的脐带吊在两腿间……
夏红红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头晕目眩、四肢发麻,不要说是抢救病人,根本就成了个手足无措的呆子,连最起码的治疗原则都忘记了。在她的意识里,这样的病人不可能是活的。可她分明是活的,常泰给她刺针时,她真真实实地出了口气,并发出了呻吟。这呻吟使夏红红猛地醒了过来,在常泰给病人的三阴交、至阴、独阴三|穴进针时,她迅速地量了血压,以极熟练的动作给病人的静脉推注了100毫升的高浓度葡萄糖,接着就给她做了盘尼西林过敏实验。又按常泰的吩咐,从他腰间的羊皮口袋里取少许暗红色的药粉,用水溶化,为病人徐徐服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夏红红浑身汗透;双腿发瘫时;常泰终于取出了那腥臭了的致命的胎盘。
病人的性命保住了。
4个小时后,夏红红在斜晖的温暖里再次给她注射,虽说她依然是面色苍白、四肢逆冷、神昏气弱,可脉象已从无到有,血压也已明显回升。在此期间,常泰的针灸一直没有停止,只是所有的针都留在了耳朵上。夏红红像是自己经受了一场生死考验,她静静注视着那张饱经沧桑磨难的像晒干了的牦牛皮的脸,注视着那双刚刚从地狱中游历回来的面对过死神的眼睛。这眼睛半睁着,既不清澈也不混浊,既不明亮也不黯淡;没有祈求、欲望,也没有忧伤和痛苦。它安详、慈和、自然,若不是瞳仁中有一束温暖游动的光,跟牛或者是马的眼神几乎是一模一样。夏红红看着她,心里突然发酸,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
吃饭的时候,夏红红完全没有胃口,可她真的很饿。常泰说:吃点吧,这儿的条件就是这个样子,老乡的生活很苦。你以后肯定会经常出诊下村,早出晚归的,不知道会多辛苦,得尽快适应群众的生活。来,吃上点。他给她掰了一块黑色的类似于蒸馒的食品:你尝尝,这叫腰花,是用青稞面蒸的。这垴山里一般不种小麦,青稞面是主食。夏红红接住了腰花,又赶紧接住了主人家双手给她端过来的一大缸子浓得发黑的茶。腰花很硬,沉甸甸地裂着口子,有一股令人作呕的酸味儿,且粗砺坚硬,实在难以入口;茶水又苦又咸,辣乎乎地直冲喉头,哪里像是茶,简直就是熬就的药汤;菜是一盘不知腌制了多长时间了的酸白菜,散发着可疑的馊味儿,再就是一盘炒洋芋丝,毫无疑问是去年的洋芋,不知道生出过多少芽子。夏红红呆呆地看着这些食品,嗓子眼里一阵阵发痒发紧,而且目力所及的地方尽是斑斑的污痕和肮脏,整个家里没有一件哪怕是稍微像样的东西。常泰见状,一面大口吃喝,一面说:吃吧,我们还要往回骑几十里路的马呢。这家的条件不算太差,比这穷的人家多的是。这个叫白富贵的,给人采过药,算是见过世面,看媳妇不行了还知道下山去请大夫,换个其他人就是等死,死了埋掉就完了,来年再娶上一个就是了。这样的场面,或是比这更不如的场面,以后会常见,尤其是干你这行的。可以说,自从这方土地有了人以来,你是第一个妇产医生,也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医生,你很了不起呢!没注意人家咋看你吗?夏红红心里一热,不知不觉竟嚼了几口手里的腰花。
离开白石头沟时,夏红红对满眼敬重和感激的白富贵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照顾好病人。常泰说:走吧,他听不懂你说的话,该说的我都交代过了。夏红红又进了病房,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刚刚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病人突然有了扯心扯肺的牵挂,这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她不愿意她出意外,希望她能健康地活下来,并再次见到她。可是,当她看到婆婆端给她的只是一碗泡着几块腰花的麦渣汤时,心往下一沉,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看她躺靠在一个大草袋子上,身上盖着一条有着破洞的烂毡,毡子下面是她赤裸的下身,身子底下是厚厚的炕灰……夏红红心里酸楚极了,心想,看样子她是活不下来了,不死于虚弱症,也会死于产褥热……可她干吗不躺下呢?常泰说:没用的,你让她躺下可以,但你一走,那婆婆立刻就会让她坐起来。她认为咱们剥离出的胎盘也是一次生养,恐血倒流淹了心,死在血海里,被人说是前辈子造的孽,要这样坐靠三天呢。这都是祖祖辈辈的老规矩了,是绝对不能更改的。而且认为月子里吃发面馍心里重,心里酸、恶心,年老了牙口不好;吃面条肚子里起疙瘩;吃猪肉、洋芋,肚子发凉;吃鸡蛋生疳病;吃菜蔬孩子脐带长不好;吃牛肉、清油嗓子哑;吃盐夹不住尿……
上马时,常泰没有再帮她,他攥着她的马缰用眼神鼓励她。夏红红一句话也不说,咬了咬下唇,扶住马鞍,踩住马镫,猛一使劲,翻上了马背。
太阳明显西沉了,白石头沟渐渐被甩在身后。头顶上碧空如洗、云团雪白,脚下是如茵的绿草和清澈的溪流,山坡上林木蓊郁,远远的地方有淡淡的炊烟在弥漫着。两匹马并在一起很快地走着,蹄声嗒嗒。自从上马,他俩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常泰本不善言辞,对这些大城市里来的姑娘们更是知之甚少,他只是在那特殊的情境之中不由自主地多做了些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事实证明他来对了,这就够了,只要再把这位看来技术不错但显然还不适应环境的妇产医生安全带回医院,他就可以交差了。只是他的心里很有点怪异的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而且莫名地冲动,心口窝里堵得发慌,想吼起来、叫起来,用疯狂来发泄点什么,又想远远地躲开,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静寂的世界里……这可是常泰从未有过的体验,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和瘸姑娘拉手时的情景……
瘸姑娘小娥是师父西垣老人的养女。老人没有治好她母亲的病,就收养了她。看见常泰和她在一起偷偷拉手,就做主让常泰娶她。后因她未满16,就让常泰上峨眉山另投名师,两年后下山娶人。
常泰喜欢小娥,他的永远微笑、永远快乐的瘸姑娘,他的从不喊苦、从不知愁的小美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她在干什么?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也像我想她一样地想着我吗?……太阳暖融融地在山岗上红软下去,南风温柔地划过草坡,一片片姹紫嫣红的野花儿香色袭人。常泰越发冲动,情不自禁地就哼唱起来。开始他的声音很轻很低,渐渐地上升、上升、再上升,越来越高,越来越亮,一口气很长很长地颤悠着送出去,然后忽然在气将尽时,急骤地下降、下降,戛然而止;接着就是更嘹亮的声音发出来,在山谷里缠绕、波荡,不要一个词,完全是声带里自然发出的噢——啊——哎——的连贯。只有在原始的高原上生活的人在原始的地貌上才能发出这样饱含生命精神的声音,比迸溅的血液更加强烈,没有任何语言能够描绘和雕饰……夏红红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歌唱,开始她还以为是山谣或牧歌呢,听着听着,心就颤动起来,像要跳出胸膛,强烈的电流般的轰击中,她被感动得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从来没有一支歌一种声音能这样直接地渗入她的灵魂……
11
车到伯胜镇,离老冤家常吉的老家已经不远了,也就是个20来里地吧。顺着笔直的大道往北一拐,进入植被繁茂的多林沟,然后驶上那片梯田层层的高岗,岗子下面的那个四面环山的山窝窝就是被常吉称为金窝、银窝的窝儿庄。
常泰叔叔你看。玫露扶着常泰的肩膀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