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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我给你请来不就得了。就不想接,但见父亲目光庄重,一脸的肃然,便不由自主地接了放在随身的包里。玫露拉开皮包,将皮袋攥在手里,上前搂抱住常泰的脖颈,用极其柔婉娇媚的嗓音说:常泰叔叔,既然你不肯屈驾,侄女只好告辞了。不过,我还会来看你。我妈妈告诉过我不少你和我们家的事,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另外嘛,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不过,你得闭上眼睛,我喊完一、二、三,才能睁开看。
常泰道:好你个玫露姑娘,这么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好吧、好吧,最好能是好吃的。说着,就微合双目,拢住精光,听起玫露甜润的故意拖长了的嗓音来。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在随后的意外中,面对的是怎样一件撕心裂肺的震撼……
1
常泰出生前,家里玄乎、邪祟的事儿不断。先是女人怀不住身孕,着床不久就滴鲜漏红,直至中途夭殇。接着是年轻人无故而疾,好好儿的,看着看着就会日渐虚弱、全身无力、盗汗不止、食寐不安、鼻血淋淋。老人们也都个个是虚症缠身。更为古怪的是,患者只要离开常家的老宅一段时间,所有的病象就会不医而愈。发现这一现象的是常家的二儿媳妇郑氏。她嫁来两载,三度有孕,都是百天夭寿。吃药无数,不但无效,反倒成了疾疴沉重的病秧子,可一旦回到娘家,就会神爽气顺,恹态尽失,灾孽自去。她惊悟道,天下怎会有这等怪事,难道是常家的老宅生了妖雾?却不敢声言,只是在惶惑和惧怕中默默地观察起来。很快猜测就得到了验证。她发现丈夫每次贩皮子回来,都是精强气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头儿,那床上的事像是没个够。可是一在家里住下来,就会日见委顿、面色憔悴、衰弱难安,而且早晚必出鼻血。要不了百天,就成了半废的人,要么萎萎蔫蔫,要么沾身即泄。嫂子的境况也与自己相差无几,她虽生有儿女一双,但都衰弱消瘦,像是被霜打倒了的草芽儿。她则妇疾缠身,月事紊乱,久治不愈。一日,妯娌俩在厨间拉扯闲碎,郑氏见嫂子神气委靡,病歪歪难以自持,便扶她回到屋里。见左右无人,忍住慌乱说:嫂子何不回娘家歇息几日,我听说换换水土是能去病的,灵验得很。嫂子道:就是哩,昨晚我还梦见回娘家了,满坡都是金黄的油菜花儿,一高兴竟给笑醒了。你说怪不怪,我每次害病就会梦见娘家,一梦见娘家人就爽快,比吃药还要灵呢。郑氏说:那你何不回去住住,待好了再来。嫂子说:不行的,就这天天都在说我了,说我的那两个病胎,都是回娘家的过。郑氏略有所思,不久,她又有了喜,这一次她不仅拒绝喝那一日三碗的保胎药,还坚决要求回娘家。皮贩子常旺自然是不许。郑氏便怨艾道:我嫁你之时,谁不夸我身子结实,可现在却成了病包儿,连个孕身子都长不了,要是再不换换水土,非得做了厉鬼不可。常旺怒道:你好没道理,常家是亏了你吃?还是亏了你喝?怎么能说出这样怨悔的话来?我对你不好吗?你可不能这么昧良心,怪里怪气的也不怕人笑话。哪有女人怀了孕后回娘家的。你发古怪,我们常家可丢不起这个脸。郑氏就落下泪来,在常旺的追问下将自己的怀疑和恐惧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
常家在这叫做拉浪台的山村里称得上是首富。据说拉浪台以前叫秀妃台,秀妃台以前叫金窝子,其间有过许多精彩的典故,叫拉浪台是清朝以后的事。庄子依山傍水,土地肥沃,百多户汉、藏、蒙族人混居其间,相安自乐。常旺的父亲常子贵最早是做贩盐的活儿,后来看皮货赚钱,就贩开了皮子,一来二去,没吃多少苦就在这自给自足、民风古朴的山村里富裕了起来。常家就此买地买马,还在村里修了一个庙,只是迟迟不愿翻修房屋。常子贵振振有词地说:常家祖籍南京,充军发配流落至此已历七世。能从上无片瓦、身无分文挨到今天,全靠了老屋风水。接着就会极肃穆、极庄严地讲述他的祖先在流落至此之后如何结识一位高人成为阴阳先生的往事。这些往事代代相传,待传到常子贵头上时,常家的阴阳风水术就只剩下了些老当年的传说。而其中,最具奇幻色彩的就是常家先人如何发现老屋独得地脉山水之灵气的故事。
常家老屋地处村外,坐落在翠屏岭一个马蹄形的山坳里。这个被称为蹄凹的地带,古木参天、丛林繁密、崖壁色白、山脊平坦,奇花异草遍布其间。顺坡而下,则是河滩上的大片良田,马汗河如一条雪白的绢带呈现在开阔的川谷中。著名的郭莽寺就建在顺河而下不到20里的松梁坡上。老屋的外表和其他庄院相比,看不出什么明显的不同,只是院落更大些,房前屋后林木蓊郁,繁茂葱翠。春秋之季,从马汗河的对岸常能看到有紫气从蹄凹处升绕,冉冉地弥散在晨光里。太阳出来时,氲气渐散,从河对岸高岗上的鄂博处看,蹄凹里彩气缭绕,一片朦胧的神秘中,整个村子都难以辨认,只有常家的老屋若隐若现浮在光气里。这大概就是常家如此迷信老屋的原因了。
这样的风水宝地,怎么能和怪异不祥的妖邪魔怔混在一起呢?可常旺是一个读过私塾的明睿人,又一直在外面经商,见多识广,立刻就联想到以往发生在家里的种种蹊跷,心里疑惑起来。别的不说,自己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就会头昏脑涨地流鼻血,而且莫名其妙的心慌、厌食、烦躁、惴栗难安。难道真的……他不敢想下去,更不敢将此事说与以老屋为荣耀的父亲,就有心将事情弄个明白。他先是暗中将老屋的里里外外查找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怪异之物。然后悄悄到伯胜镇请来一位风水先生,事先经过了仔细的叮嘱,扮作商人将老屋的风水重新勘验,确认了风水宝地的说法。这之后,由于心中依然忐忑惶恐,便央人到郭莽寺求得一张镇妖的神符压在床下。此时,就又到了该出山的季节。准备上路时,郑氏拖着衰惫的身子,拉着他的手凄然道:我要死了,我知道这一次肯定活不到你回来,活该我命短,可让我闭不上眼睛的是,做了一遭女人,竟连一儿半女都没能在世上留下,我对不住你啊!说着,泪水泉涌,抱住常旺痛哭起来。常旺心里乱颤,郑氏两次流产,都是发生在孕后百天左右,现在眼看又要进入百天,而她的身体经过几番折腾,已是虚弱如痨,这叫他如何能够心安?可商季不等人,思前想后,安慰她道:你把心放宽好好在家里等着,我把熟货卖了就来。那看风水的先生说了,不会有事的,再说还有神符相助,它一定会保佑你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郑氏却更是伤心,死死抱着他,用生离死别的腔调悲泣道:我会等你的,可我怕,我真的太害怕了,我怕我这一次一定要被血海淹死了。这几天,我天天晚上都要被鬼给魇住。昨天晚上我梦见又开始流了,流下来的是个巴掌大的孩子,身子全都长好了,血糊拉拉地哭着喊热,我……我……你就叫我回娘家吧,等你做完事,我就回来。要不,要不你就带我走,咋样都行,只是不要把我留在这。这儿的老屋太阴了……就这样,生性慈软的常旺顶住了父母的巨大压力,带着一皮袋子银元,将郑氏送回了娘家。
待到常旺卖出买进一趟生意归来,已是深秋时节。三个多月时间转瞬即逝,走时满眼的深翠景色现已是残红萧萧,一派凋零。常旺顾不得风尘劳顿,急急地去看身怀六甲的媳妇。一进岳丈家的大门,常旺悬跳不止的心就蹦到了嗓子眼里。他看见挺着大肚子的媳妇正健健康康白白胖胖地站在院子里摘菜,此情此景如梦如幻,他眨巴着朦朦胧胧的泪眼不知所措了。
腊月二十一,当初升的太阳从东山的垭口里将第一束光线照射到常家的屋顶时,被人抱着腰在炕上坐了三天三夜的郑氏,将一个足月的大胖婴儿生在了热烘烘的炕灰上。接生婆咬断脐带,含了一口冷水,朝着婴儿的胸部猛地一喷,常家的大院里便冲出一声洪亮的啼哭。这孩子便是常泰。
常泰3岁时开始日渐虚弱,到了5岁已是黄皮寡瘦、眼仁无神、嘴唇苍白、面色如菜,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挺着鼓胀的大肚子,手腕粗细的脖颈上顶着个吓人的大脑袋,其形其状,如木偶剧里的小猴精,一阵风似乎就能把他吹到天上。常旺为此伤透了脑筋,请了数不清的先生前来诊治,但均不见效,而且越治越糟,最后竟然是任何汤药都不能进,灌下去不吐即泻,看来这孩子的夭寿只是早晚的问题了。偏偏祸不单行,郑氏又在这年的春天犯了病,其症状不仅跟生常泰前一模一样,而且又一次地流了产,差点就要了命。看来,那害人的邪魔妖祟又从天而降了。
到了初夏,常泰的病已沉重到不能走路了。他整天躺在为他特意制作的大草垫子上,头下枕的是草袋,身边围的还是草袋,草袋里装的是为他驱邪的符。熬到入秋,苟延挣扎的常泰已不能进食了。常旺也已彻底绝望,他从山上采来柏枝祭门熏屋,锯好松板,准备办理夭子的后事了。
这天午后,郭莽寺里的一位僧人路过常家门前。他看见门上插着许多柏枝,还有一面红色的三角小旗挂在门环上祭门,知道这家有危重的病人,不愿人上门打搅,就绕了过去。可他很快就止步了,他发现这家大院正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风水宝地,他也曾看到从这儿升蕴起来的祥瑞之气,便想进去感受一下,更想看一下病者是何人,因何而疾。便上前叩响大门,却无人来开,正欲转身离去,发现门是开的。门是开的,屋里必定有人,就又敲,仍无动静。僧人思之再三,略一闭眼,拿定主意。他立掌静默,在心里念了声佛,轻轻推门入院。院中宁静,高大茂盛的灌木将稠密如金的阔叶盖满了院墙。屋后由白桦、云杉、红松杂混而成的森林层层叠叠,万紫千红,直入云霄。其间突耸的危岩时露时隐,青白如画。微风拂过,清凉阵阵。一股股山林里特有的香香涩涩如花似果的味道,亲热地撩拨着宅院。可是,僧人却在这样美净明爽的凹掌里,突然之间嗅到了一种独特的气味,他使劲吸了吸鼻子,然后放松下来,感受着这完全不同于寻常的微苦辛涩、时浓时淡的气味。这味道太熟悉了,就在他略有所感时,风向一转,森林的气息顿时浓郁起来,那神秘的味道便淡如清水。他环视了一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院落,见西屋的窗台前放了一口棺材,便念了句阿弥陀佛,用低沉的嗓音清晰地向里问了一句:
有人么?
此时,常旺正请人在为即将咽气的儿子沐浴。家里的其他人一清早就被他打发出去了,香也烧了,门也祭了,一切该办的事都已准备齐当。村里的仙姑婆婆说了,今天早上太阳出山前,这阳气已尽的孩子必殁无疑。可现在太阳已过了正午,他依然艰难地喘息着不肯离去。有几次,常旺看着儿子眼中突然盈出的泪光和那哀求绝望的神情,忍不住流下泪来。他不想死啊,他才6岁,他那聪明的大脑袋里肯定什么都知道,否则怎么会那样悲伤……可是常旺还是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走吧,孩子。快点儿走吧,走了就不再难受,也不再痛苦了,罪也就受到头了。不是为父的心狠,是你命盏里的油已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