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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吉听了个不明不白。心想,这老爷子在搞什么鬼?大天白日偷抽人家的鸡血,显然是在干什么事,而且干了不止一次,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能被抽血抽死,说明他常干这事。难道是入药?这赵老爷子退休已经几年了,性情孤僻,脾气古怪,从不和人交往,和家人亲戚也处得不好,时常独居。他解放前曾开过药铺,据说和当地巫婆过往甚密,神神叨叨,装神弄鬼,留下过不少与他不利的传说。解放后,数次被改造,规规矩矩,从不乱说乱动,渐渐地也就没有什么人去注意他了。他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穷孑独处,了度残生。
常吉敲开了赵老爷子的门。
他似乎早就料到常吉会来,破例在屋里摆了两个方凳,平时只放一个,任何人进门都不会让座。
常吉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抽我们家公鸡的血?
老爷子诚惶诚恐,满脸惧色,颤抖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答非所问道:那只鸡死了?
死了!是被你抽血抽死的。
老爷子哆哆嗦嗦伸手入怀,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纸包,递给常吉道:对不起院长,我不是故意的,请收下我的赔金。见常吉不动,忙低声下气打开纸包道:真对不起,你看这钱够不?
常吉见纸包里是皱巴巴的5块钱,心里就一跳。这平日里从不见花钱的怪老头,竟然拿出5块钱,赔他一只公鸡,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5块钱,绝不是小数,到马汗河上游可以轻而易举买回一只羊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常吉觉着事情愈发蹊跷迷人起来。
我不要钱!鸡已经死了。肉我也吃了。我只想问一句话,你抽鸡血到底做什么用?
老爷子半信半疑缩回拿钱的手,战战兢兢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嗫嗫嚅嚅道:治病。
常吉心里一亮:你抽了几次?
三次。不,不是三次,是五次。不……
常吉挥手打断他:治什么病?
皮肤病。
鸡血能治皮肤病?
能。这是师传的方子,确实有效。
怎么治?
赵老爷子有了明显的放松,挽起裤子,露出瘦骨嶙峋的干腿,指着一片片暗红的色斑说:你看,新皮已长得差不多了,这都是用鲜鸡血擦敷的效果。
常吉见此情景,就想起了近几天在报纸上偶然看到的一条消息,说是上海某医院宣布了一项最新的科研成果,称之为鸡血疗法,也就是用新鲜的鸡血给人肌注,以治疗皮肤病和其他的一些病症。由于报上发的只是一条消息,具体的方法并没有披露,他也就只是感兴趣地看了看就扔在了一边。现在看来,这鸡血疗法肯定是真实有效,说不定他们所谓的发明只是移花接木,是从赵老爷子这样的一个什么方子上得到的灵感。常吉兴奋起来。毫无疑问,掌握这种新奇的治疗方法,对自己来说意义重大。他三步并作两步,到办公室翻出了那张报纸,对那条确凿无疑的消息连看数遍,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就使他激动得差点儿背过气去:既然新鲜的鸡血可以给人肌注治病,那么新鲜的鸽血肯定也能行,说不定治疗效果比鸡血还好。为什么不试试呢?应该试试,必须试验,一旦成功就是响当当的科学发明。现在不是正抓革命、促生产吗?不正提倡敢想、敢干、敢创新吗?报上说了,鸡血疗法既没有副作用,也不会发生感染。由此来看,鸽血也不会有副作用不会发生感染。那么,既然新鲜的鸡血可以给肌肉注射,是不是也能进行静脉注射呢?如果行,效果肯定会更好。当又一次想到前景的辉煌时,我们的常吉就完完全全在狂热的畅想里置生死于不顾了。
24
常泰是在县医院二楼的楼梯口遇见常吉的。常吉躺在摆架上,由四个新林卫生院的医护人员抬着,后面还跟着几个人,前呼后拥的,像是刚出了车祸。正是下班之后,医护人员该走的都走了,常泰稍稍晚了点,正好碰上。
见是常吉,常泰吃了一惊,急问怎么了。那伙人不认识常泰,见他的模样像是个医院里的,就说是急诊。常泰就赶紧把他们往抢救室里带。值班医师吃饭去了,门开着,连个护士都没有。常泰顺手从门后的衣钉上捞了件白大褂穿上,指挥众人将常吉抬到了抢救台上,一面翻开眼皮照光,一面问怎么了。无人回答。常泰又问了一遍,还都是悄无声息。常泰十分不快,伸手搭住其腕脉,觉得体热如灼、脉数如鼓,却是数中虚迟,显见是邪气内郁、气血内困所致。再细查其五脏,并无外伤,又不像是中毒,但内热滚滚,阴虚阳浮,神志昏迷,实乃邪陷心包之危候。遂抽针取|穴,于人中、合谷、足三里、中冲施捻转法以开窍醒脑;又在大椎、曲池|穴施用泻法以退热。众人全都肃然宁神。常泰再次号脉,将血压量了,长叹了口气,问那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人面面相觑。
常泰见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高声道:大家都是搞医的,不必多说。可你们若是不说病因,我常泰技术浅鄙、见识不多,只好请你们另请高明。另外,我是中医科的。这儿是抢救室,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因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才用针法以解其危。现在,请你们稍候,我马上把值班医生给你们找来。说着,就解扣脱衣。
几个人就都更没了主意,就都看那个岁数稍大些的矮个儿。矮个儿像是横了横心,对常泰说:详细情况我们也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注射了鸽血。
鸽血?什么鸽血?常泰不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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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鸽子的血。他把鸽子的血抽出来注射到了自己的静脉里。
常泰就愣了。他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常吉难道是疯了吗?如果不是疯子,怎么会做出这等的疯事?
矮个子说:常院长在做试验,他说是为了一项奇迹的诞生,要有真正的献身精神。为了验证鸽血进入人体静脉的反应情况,他在社员家里借了只健康的鸽子,亲自消毒后,又亲自抽了约二毫升的鸽子血,让护士给他做静脉注射。护士害怕出事,他说没关系,所有责任都由他自己负,决不连累任何人。说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鸽血疗法肯定会红遍全国、传遍世界。后来护士就被他说动了,将鸽血缓缓注入他的静脉。当注射到一半时,他的额头就布满了汗粒,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龇牙咧嘴,说是血管里热胀刺辣,疼痛难忍。吓坏了的护士赶紧停止注射,但已经晚了,常吉翻倒在地滚动不止……
常泰听得惊心动魄,想不到天底下真有如此荒唐的事情。急忙抹他的衣袖,抹不上去,剪开一看,就傻了眼。只见胳膊肿得比常人粗了一倍,赤红明亮,热气逼人,像是刚从热澡盆里出来。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谁也没听说过这样的病历。常泰束手无策了。束手无策的常泰,情急之下就想起了古楼医院的反动技术权威原该院副院长张忱。忙吩咐护士给常吉注射一支扑尔敏,自己急奔出门,向张忱家跑去。
那天,当常吉最终被抢救过来,已是下午4点多了,整个县医院都在谈常吉给自己的血管里注射鸽血的事。事情经广大知识分子天才的加工、润色和补充,很快就成了一则滑稽的笑话。后来传着传着,常泰也被传成了其中的一个角色,说他的针法如何如何回阳救逆,使常吉狂吐了数口鲜血,将大半的鸽血吐了出来,等等,对真正救了常吉的张忱只字不提,搞得常泰十分痛苦。
倒是张忱豁达超脱。他劝常泰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人们的传说吗?对传说的事你何必当真。再说,这些传说对你并无恶意。常泰说:可也不该胡说啊,更不该狂吹。张忱道:你要知道,爱传说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喜欢动情的人。一个动了真情的人,在他所讲的故事中,肯定会情不自禁地脱离开原有的真实,他是不会忠实于事实的。他在叙述中对事实的不满是自然而然的。他会在激|情的冲动中莫名其妙地创造出许许多多动人的情景和细节,给叙述罩上强烈的自我色彩,以产生足够的感染力量。你说是不是啊?所以嘛,还是那句话,管他呢!是夜,常泰久久不能入眠,眼看子时已过,还是毫无睡意,就在自己的神门|穴刺入一针,少顷,又在三阴交刺入一针。很快,就恍恍惚惚像是看见了一排房子,一排很熟悉的红砖房,上面深灰色的瓦十分巨大,一间房子只用两片就盖住了顶。天空的颜色似青非青、似白非白,目力所及尽是些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好像认识又好像不认识。他穿着白大褂,走进一个房间。房里有三张床,但只住着一个人,一个男人,像是他很熟悉的一个朋友,但形象不确定,飘飘忽忽的,一会儿像是这个人,一会儿又像是那个人。他自己也不确定,一会儿像是住在宿舍里,一会儿又像是在家里。这使他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他不想继续这个梦,可就是醒不来。后来,房里就剩下了他自己。可他总觉着还有不止一个其他的人,像是气团一样,他无法看清,很是惊诧,心奇道:既然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为什么要摆三张床呢?而且还铺着这么厚的被褥。那个很熟悉的朋友显出怪异的眼神。他像是从天而降。很显然,这是间有着重大秘密的房子,那两张没人睡的床上肯定就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想知道这些秘密,感觉里有人也急于告诉他这些秘密。他过去,抓住厚被的一角,看了朋友一眼,猛然掀开。见一具完整的尸骨摆在雪白的床单上,却不难看,像是打磨光滑的一件艺术品。他的心猛跳了几下,冥冥中似乎听见有个声音说:你好好看看这是谁,还能认出来吗?人家可是没有忘记你啊,人在阴间,还想着以尸骨来陪伴你,你可不能太没良心啊!他的心不由得静了下来,仔细地看着那象牙色的尸骨,努力想分辨出点儿什么。看着看着,那尸骨上就长出了鲜嫩的肉,眨眼间,就成了完整的肉身,竟然是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却看不清她的脸,只像是个隐在雾里的朦朦胧胧的轮廓。可她的身子是那么鲜活,那么熟悉,那白腻如脂的肤色、修长的四肢、纤细的腰身、肥美的臀、壶状的小腹、隆起的丰|乳、粉艳的奶头,全都熟得让他心惊。尤其是那微凸迷人的荫部,那撮淡黄细软的体毛,竟像是无数次地触摸过。可他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就像是学徒时,面对师父的考问,突然间忘记了熟悉的药名,怎么也想不起来。之后,梦境模糊起来。感觉里时间像是流失了好几天,他一直不吃不喝地待在那间房子里。房里的三张小床已变成大床,他躺在床上,身边是那个肉体鲜活但看不清脸的熟悉的少女。他们时而拥抱时而亲吻,情调和心情都很真实。可他不敢想性,感觉一触到性,意识就像麻醉了似的飘忽,少女也就隐身不见了,就又还原成了那具象牙色的尸骨。
常泰决定去看看夏红红。他一直想到她的坟上去看看,可始终以种种不方便不合适为由没有去。这次不同,他不但要去,还要去祭奠一番,他认定那梦中的少女就是夏红红。她来找他了。他想把这事给什么人说说,比如他的瘸姑娘,可又不敢,怕人误会,惹出意外的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少人都说他神经有问题。如果不是他上班严谨、认真、一丝不苟,很可能已将他从医生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