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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是了。华山一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是本门练功正途。”
说这话时候我心底很是复杂。纵然我对这“重气轻剑”的说法并不完全认同,但在这肃穆的剑堂,面对年幼无知的令狐冲,自是不能告知他真正的想法。以气御剑,以剑引气,剑气二物本是相辅相成。但人一生精力有限,除了那些天赋异禀之辈,又有谁能兼修二物。故而我气宗主张以修气为本,所谓‘纲举目张’,教导弟子重修气,虽是修炼漫长,但成就却更高,亦是无可厚非。
令狐冲毕竟不过稚子,有些事情不能通透,我也未曾与他谈起过剑宗与气宗的纠葛分裂。总念及待他长大成人,对剑道有一番自己的理解之后,再告诉他此间争辩亦不迟。
他一尝夙愿,与我回“有所不为轩”的路上却有些异样沉默。我出口问道:“冲儿,你怎么了?”
他抬头看着我,道:“师父,那剑堂中悬挂的剑,好生之多。”我闻言心下感慨,每代华山师辈坐化后,他的剑便会被下一代掌门恭敬收起悬在剑堂之中。那些宝锋名剑随主人历尽沧桑,虽已蒙尘存于人间,得后人供养香火,震慑后世。但它主人却早已坐化,徒留得平生故事流传武林。剑堂供奉的又岂止是剑,那一柄柄剑凝聚的厚重故事,怕是穷尽一人一生也写不完全。
剑魄悠魂,侠道剑心。
“师父,日后你的剑也得留在那里么?”他忽地问道。我心下哭笑不得,真真是童言无忌,连这等百年之后的事情都会问出来。入享剑堂乃是华山一派至高荣誉,数百年来华山弟子不知百千,但悬在那堂中的先人佩剑不过十余柄。莫说能受得起剑堂供奉,我只愿化为一抔黄土后,能够得一后人惦记,亦不枉此生了。
我敲了敲他的额角,轻声呵斥道:“莫胡说八道。不吉利!”他吐了吐舌头,面上却轻松了不少。人生终遭一死,我纵是看透生死,却偶尔不免惆怅于人世孤苦,茕茕孑立,倒不如做一柄剑,无心无情来的明快简单。
次日,我便开始传授他华山内门的基础剑法。华山剑法的基本招式共有九式,每一式皆包含许多变化,其后愈是高深的剑招,愈加需要相应的内功修为才能使得出来。这起手式乃是“白云出岫”,沐着晨光,我在院中出声指点着令狐冲的出招角度,免不了时时刻刻想起恩师的音容教诲。武林功法代代传承,星星之火,大约便是这般。
令狐冲悟性不凡,但他性子随便,不爱循规蹈矩,虽记心非凡,仍需我一遍遍纠正他的动作。他也肯下功夫,闷声不吭,埋头苦练。有时侯白日里我不在时,他一时忘我练习过了头。晚上替他上药时,我免不了重复几句“切忌急功近利,不可俗成”之类的教导,只是看着他红肿的手腕,心下疼惜。又想起他倔强的性子,竟是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
“仔细身体,为师知你爱剑,但养气为本。莫要乱了主次。”我轻声叮嘱,替他掖过被角。
夜色里,他眸子里带着黠色,脸上微露困懒,开口嘟哝:“师父,为何不能重剑法。剑法若是精妙,纵内功不及,自然也可杀敌制胜。”
我沉默良久,烛火在我眼前飘忽不定。在他快要睡着时悄声一叹:“门中前辈早已以身试法,替后人寻得正道。你当,万万不可违逆。”他“嗯”了一声,我轻轻道:“睡吧。”替他熄了火烛,便离开了东厢房。
我怎么也没想到,令狐冲第一式“白云出岫”还未学成,便得到了后山师父出关,要我速去见上一面的消息。
自华山派玉女峰到后山禁地,山道有十一里之遥,我脚程不慢,只花了片刻便至。
走入师父闭关的剑洞,远远地瞧见师父坐在青石床上,银丝披肩,正闭目养神,便跪下磕头行礼道:“师父,弟子岳不群前来求见。”师父出声示意我起身,坐在洞内的蒲团上,我依言坐下了。
剑洞内光线昏暗,阳光自一侧青石上开着的几个孔洞中投入,微小的尘埃在光线里舞动,融入那青色的石壁背景之中。剑洞中陈设简单,料想师父一心闭关疗伤,没有心思顾及旁事。
师父开口问了我门中事务,我原原本本相告,没有半分隐瞒之意。师父听罢微微点头,忽然问道:“不群,你现下几岁了?”
我道:“禀师父,弟子二十三了。”
师父喃喃道:“二十三,好,好。”见我心中疑惑却依旧不形于色,静静望着他,却转而又问道:“听闻你收了个徒弟?”
我当下将收下令狐冲的始末道来,忽然想起令狐冲喜欢在后山练剑,甚至有一回冲撞了一位师叔,便又开口补充道:“师父,冲儿冰雪聪明,根骨又佳。只是少儿顽劣,在后山添了不少麻烦。”
他道:“……他依赖你太深,性子又偏执。不过,终究是个好孩子。”
我低头道:“师父明察秋毫。”心下暗自佩服,师父虽是对门内事务从不过问,但凭我寥寥几句形容,与旁人言语,便点出来了令狐冲性格中最大的特质。
师父却笑道:“难得见你这般护着一人,极好,极好。只是,恐将来你二人起了冲突,不知何人能劝了,唉。”他原是笑着,末了一声长叹,不知为何又有丝凄凉寥落,听的我心头发酸。
我不安得道:“若是那时……终究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没继续说下去,师父却仿佛听懂了我的打算,目中露出往日的慈爱柔和之色。他忽然道:“不群,你过来。”
我颤了颤,起身走了过去,跪在师父面前。凑近了才瞧见,他鬓角银丝散落,面色微微泛黑,望去垂垂老矣,竟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不由心中大恸,哀叫了声:“师父!”
他笑了笑,一手缓缓升起,似要如我幼时般轻抚我的头顶,半途却停了下来,改为拍了拍我的肩。我忍不住流下一滴泪来,就见师父缓缓自枯瘦的右手上取下掌门指环,递给我,我流着泪,一面摇头拜道:“师父,我,我当不得。”
师父抓过我的手,沉声喝道:“华山第十三代大弟子岳不群,今日起,你便是我华山剑派掌门。望你用心武学,督促同门,奖惩分明,将我华山一门发扬光大,对得起我华山祖辈先人,你且牢牢记住。”
我颤抖着戴上那沉甸甸的指环,忍住哽咽沉声道:“弟子岳不群谨记不忘。”抬起头来,就见师父脸上露出欣慰与轻松之色,他道:“不群,我华山一门便尽数托付于你了。你是个好孩子,为师终身教导出你这样的弟子,当可含笑九泉。哈哈。”竟仰头大笑。
我越听越是惊慌,忙道:“师父内功精湛,自当长命百岁,莫要说这等,这等……”师父忽然低头看我,须眉皆张,目光凌厉。我这是第三次见着师父这般神色。他道:“那贺泉乃是别派密奸,你当趁机除去。清松性子单纯,你需照拂一二。季潜虽与你非出一师,但他心思缜密,当可做你助手。不群,我知道你素来投心剑道,不喜杀戮,但坐掌门一职,必要杀伐果断。你可当得起?”
我不知为何,竟奇迹般得冷静下来,泪水悄然滴落在地上,俯首一字字道:“弟子岳不群,唯一死耳。”
师父闭上了眼睛,我等了片刻,还是未有声息,不由抬起头来,呼喊了声。师父闭着眼,神情安详得道:“你出去罢,将清松和令狐冲叫进来。”
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明白这怕是最后一面。师父待我情深意重,我未曾得报他护犊养育之恩,终是我一生憾事。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子终于当上掌门,轻松吐槽一发:
五岳剑派实力排名
嵩山派仍居榜首
华山派忝居末位
左掌门,可喜可贺!岳掌门,可喜可贺!
☆、第九节
华山剑派,在三十年前,本是没有剑宗、气宗二派的。
三年半前,玉女峰大比剑前一夜,师父将刚刚加冠的我叫至书房,告知了我二宗的来源。那时候师父身着掌门服饰,眉宇间一片肃杀戾气,眼中含着剑气凌然,半分没有平日里温和的样子,光瞧着便让人觉着心下骇然。
“我华山十一代先辈中,岳峰师伯与蔡子峰师叔因对剑道理解相左,无法调和,竟自反目,将华山剑派一分为二。其中一派乃我气宗;另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这便是那剑宗了。”那时候剑宗与气宗不和已久,双方暗中争斗激烈,弟子间亦难以和睦相处。
“这二十余年来,我气宗始终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若是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我心下大震,浑身发寒。自幼习剑时,师父严禁我接触剑宗人物,我那时候哪里料得剑宗气宗这般过往,师父的言语在我耳边缠绕不休,不知是梦境还是过往,整个人恍如神游异境。夜阑深沉,我独身坐在院中,树影婆娑似水,记忆深处的顽石一点点浮出水面。这月光竟和那夜一模一样,直教人溺死窒息过去。
我闭上眼。而后师父下令,教我明日门内比剑时候,未得他准许,一句话也不得说,一个动作也不许做。又递给我一个木匣,令我明日申时过后方可查看。
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我才在火光掩抑里头,见到那“紫霞神功”四字。
“不群,今日为师对你说的这许多话。未得为师准许,你万万不可对他人提及。”
“以气御剑,乃是正道,切记切记。”
师父目如利刃,直刺人心,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忆犹新。直至第二日,我才明白师父对我的突兀命令,究竟有何深意。剑宗忽然在玉女峰大比上发难,以质疑师父掌门之位乃是用计强取豪夺为由,展开那场惊世比剑,牵连了华山的全部上下。二师弟与小师妹双双殒命,五师弟、六师弟一死一残。气宗虽终掌大局,剑宗却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后辈被他们师辈逐出华山,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
我师父一辈只来得及稍稍收辍残局,便因伤势而尽数闭关。昔日魔教攻山时候,华山为五岳盟中之首,门中高手虽死伤惨重,依旧未曾式微,反而名满天下。而如今却因内耗而生生衰颓,竟落得这般下场。
那场比剑的惨烈场面在我脑海中盘旋不去,剑影剑光竟如同烙在了骨子里,仍旧身历其境,历历在目,三年已经过去了,却依然是怎么忘也忘不掉。
我一手扣着指环,缓缓摩挲着,我这几年来所作所为虽已于掌门无异,终究是名分不正。身为华山首徒时,我只得循规蹈矩,按前人行事,难有半分自己的主意。但华山门下若仅是按循旧例,终难有发展。我虽奉行君子之道,却不迂腐,心里清楚万分,改革山门是势在必行。所幸,华山上下历经此难后同心一气,又向来服我,纵使将来免不了遭逢阻力,当也可安然度过难关。
待第一缕阳光溜入院中,忽地闯了进来一人,哭着报道:“大师兄!师伯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