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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间时光倒转,他似又坐回那张靠窗的餐桌旁。左手边放著书包,粉饺在盘子里冒著热气。他晃著脚,一边吃饭,一边跟窗外晾晒衣服的母亲说话。
坠落的茶花花瓣落在母亲头上。
父亲给他的自行车打好气,走过来,用两根手指,将落在母亲发间的花瓣轻轻夹起来,口里低念著,“春露浥朝花,秋波浸晚霞。”
他扔下勺子趴到窗口,对著窗外的那两人做鬼脸,“喂喂,注意点!这里还有个小孩子呢!”
母亲羞红脸,转过身去躲开他们。
父亲眯眼斜睨著他,轻笑道:“平平,今天多临摹十遍兰亭序。”
他大喊一声捂住眼,躺在地板上耍赖,“我没看到,我什麽都没看到!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
窗外的低语声被风送进来。
母亲语调轻柔地为他求情。
父亲愤愤地道:“我就说还是女儿好。臭小子烦死人了,越大越讨人嫌!”
吃早餐的客人多起来。安平捧起碗吃净凉掉的粉匆匆离开。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曾经属於他与父母亲的家,还有曾经读过的学校。
时光无法停滞不前,但追寻记忆是人类的共同的执著。过去他害怕回忆,刻意回避、假装遗忘,怕那些拥有又失去的幸福,会像尖刀一样将自己凌迟的痛不欲生。
他是个懦夫,不想受到伤害,便把父亲,把他们的家,把那些平淡而快乐的日子全都抹杀,当做从没有存在过。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所畏惧。
连自我都已丢失的人,“恐惧”也是种奢侈的情感。
他过去居住和读书的地方是市郊,现在那一片都被划进了市区里,城市格局天翻地覆,连条熟悉的巷子一时也难以找到。
安平一路打听一路走,过了中午,才摸到二十几年前他所读初中的所在地。
记忆里,那用煤渣铺成的操场,和後面三层高的教学楼,不知何时改头换面,耸立成一栋三十几层高的写字楼。衣著亮丽的男女进进出出。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修车铺,成了时尚摩登的商业街。校门口的铺了一层沥青的小路,拓宽成六车道的标准城际公路。就连道路两侧遍植的茶花树,也被一种新从国外引进的树种代替了。
安平在对面的马路边,默默站了许久,而後转回身,沿著那条车水马龙的公路慢慢往前走。
()
出了校门往左走,十几分锺後穿过对面的一条巷子,再往前走几分锺,就是他的家。
这条路他曾经一天走四五回,闭著眼都能摸回去。如今兜兜转转,太阳偏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花园式的新式小区。
那个红砖围墙,有茶花树随风摇动的小院子,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过去,他的幸福,他的家,早就已经消失了。
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偏偏不肯死心……
安平拐出小区,不知该往哪里去。顺著面前的路随意走下去,头晕眼花,身体疲惫得拖不动步子。
勉强走了一会儿,安平歪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大口喘气。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汗水像水流一样不住从额头往下淌,安平用手抹一把,抬首间,一棵翠嫩的茶花树猛地闯进眼中。
红墙小院,翠绿树冠,那个埋在心底十六年的家,清晰而真切地铺展在阳光下。
安平抠住身後的墙壁,才没有滑到。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急速掠过:他们一家在茶花树下赏月,月亮圆圆的,像是挂在了树梢上;母亲在树下打毛线,清风不时将她的刘海吹到一边;父亲将驮著他坐在自己脖子上,踮著脚让他伸长了手臂够最大最红的那朵茶花……
还有,围墙另一边的院子里,那个低首吟诵著诗集的少年。大片的花瓣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少年抬起头,看到偷偷爬上树顶摘花的他,怔愣间兀地灿然一笑,“你好,我是宋杨。”
就那一眼,他万劫不复。
安平咬著唇,发出呜咽的闷哼声。
傍晚时分,安平领著一瓶酒到了墓园。
他虽不常来,但有人定时照料,父亲的墓前还不至於荒芜。安平伸手抚摸父亲墓碑上的照片,那上面的男子,清俊儒雅,一径如他身前那般微微浅笑著。
常有人夸安平面容清秀,像个女孩子。一般人都以为他长得像母亲,事实上,他的长相与父亲倒有七八分的想象。
可惜他只有父亲的形,却没有父亲的魂。
那个为了心上人永远不再回京的知青,那个考上大学也从没想过要抛弃小学文化妻子的丈夫,那个为了心中的理想甘愿在穷乡僻壤呆一辈子的工程师,那个从来不会因为儿子的畸形感到丢人绝望的父亲。
他永远都赶不上这个男人了。他心里的神祗,一辈子追逐的目标。
这一世,他只能让他失望了。
安平给父亲斟满一大杯酒,自己喝干剩下的大半瓶。
把酒瓶抛在地上摔碎,安平跪地俯身,重重给父亲叩下三个响头。
如果可以,如果父亲还要他,来世,他还要做父亲的儿子。
城边往东,有一条水位颇深的大河横流而过。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桥。小时候父亲常带安平去那里钓鱼。钓完鱼,他们总爱坐在左数第三个根桥栏杆前面,说一会儿话。父亲在这里给他讲了好多好听的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霸王别姬,父亲那一肚子的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
安平爬到桥上。他全身酸痛,没有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爬到第三根栏杆那里。
悬空了很久很久的心,突然踏踏实实落到了地上。
安平笑了笑,望了一眼头顶张开眼睛的星星。
那麽多星星里,父亲是哪一颗?他那麽优秀,肯定是最亮的哪一颗吧。
安平笑著,扳著栏杆站起来。
汛期河水大涨,平时经常会出现的打捞渔船,都在河岸边避汛。河道被渐浓的黑幕笼罩著,只在远处有一两点明灭的灯光。
安平又仰头对著天上的星星笑了笑。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安平摸索著掏出来,看也不看,直接扔到桥下。
“爸,”安平眨著眼,对著头顶正上方的一颗星星道:“爸,我过去找你了。你别不理我,千万别不理我。”
话声未落,安平倾身向前,翻落进湍急的河水中。
八
安平不会游泳。
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水。
他像块巨石跌进水里,砸起巨大的浪花。河水冲灌进鼻腔,鼻粘膜受到刺激,呛得他张开嘴。更多冰冷的水灌进口腔。身体变成了铁砣,飞快往下坠。
身体求生的本人,让安平不自觉地拍打水面挣扎。
水流时而湍急地将他卷进水下,时而又和缓地拖著他浮起一点。安平四肢胡乱扑腾,随著水浪在河面沈降起伏,很快没了力气。
一个浪头打来,咆哮著拍在头面上。安平猛地呛了一口水,身体侧斜著整个歪倒,浪花推涌著没过了他的头顶,他长伸在水面上的手臂,也慢慢想水下垂去。
恰在此时,一条晚归回码头避汛的渔船从旁边经过。
船上的人看到安平伸在河面上的半截手掌被浪头盖过去,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走,慌忙大声招呼著,调转船头往河中央驶去。
安平这时已经将要失去知觉。他被水涡卷著往下游漂,身体几乎沈到底。脚碰到水底的石块上,稍微往上荡了荡,随之更加快速地下沈。他昏昏茫茫地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身体虽然被水流挤压得很难受,恍惚间心底却还生出解脱的幸福感。
如果人生的最後一刻还能感受到快乐,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安平微微掀开眼睑,看了一眼周遭透净的河水,又闭上眼睛,安心随波逐流。
哪知腋下突然生出一股外力,紧紧夹著他将他托出水面。耳朵里突地充满了嘈杂的声响,有个声音不断在他头上大喊,“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安平被猛灌进鼻腔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手无力地在水面划了几下又软下去。
身上的那股大力改为掐住他的腰,陡然将他举离水面,紧接著手脚被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住,身体被拉到了船板上。
安平蜷趴在船板上不停呛咳呕水,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麽,又被人脸面朝下地一把抓起,腹部兀地磕在一人曲起的大腿上,胃中剧痛翻搅,哇地一口,几乎吐出来半肚子的水。
“好些了没?喂,听不听得到我讲话?”
安平又被平放在甲板上。有人不断在他身边大叫,还用手拍他的脸。
胸口的伤受了震荡,安平疼得脸色发白,眼睛睁不开,也没力气回话。就连想偏偏头,躲开那只拍在他脸上的手也做不到。
船上的人也吓到了,有人跑去靠岸停船,有人赶忙去找手机。
发动机突突的响声渐渐停息,船停到了岸边。跳下河救人的汉子蹲到安平身边,憨厚地问他,“好点没?救护车很快就能来,你撑著点。”
安平勉强听清他在说什麽,艰难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不要救护车,可努力了半天,嗓子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汉子见他有反应了,眼里一亮,钻进船舱抓了件干衣服又跑回来。
“来,我给你擦擦身,换件干净衣服,要不会著凉的。”
他伸手想去解安平胸前的衣扣。
安平喘著粗气,眼睛竭力张开一条缝儿。他呆呆看著一双大手向自己伸过去,直到那双粗大的手掌落在自己胸口上,才惊惧地发出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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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尽了全身力气的叫声显然把船上的人都吓住了。
那汉子愣愣地瞪著他,手放在他胸膛上忘了移开。
安平蜷起身体,避开那人的手掌,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搬住甲板,翻身滚落到河滩上。
“喂喂,你不要命了?!”
那汉子还想跳下来追,被同船的人拦住,“别追了别追了。咱们尽力了,随他去吧。”
河滩的水浅,只刚刚没过小腿。那汉子还在争辩著想追下来。安平抠著沙泥半弯著腰,蹒跚地往河岸上逃。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俩走吧。”
发动机又冒著黑烟转动起来,河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余水波舒缓的流动声。
但安平不敢在大意,他拖著一双软成烂泥的腿,磕磕绊绊地往岸边的小斜坡上躲。坡面上布满杂草乱石,安平被绊倒好几次,最後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只好趴在地面上,抠著草根石块,一点点往前爬。
天很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平也不知自己爬到了哪里。身上的衣服磨破了,石块荆棘划在皮肤上很疼,後来连疼痛也麻木得没了感觉。
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固执地爬下去,觉得多爬一点就能离人群更远一点。
他不能死在能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然他的尸体,迟早还是会被人拖出来扒光了嘲笑。
身上一阵潮热一阵酷寒,安平牙齿咯咯打著颤,手底下越来越使不上力,抠不住草皮了。
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强撑著不肯晕过去,想再爬得更远一点。手掌摸到了一块手头,安平吃力地抱住,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撑著身体蹭著地面往上移。那石头却是松动的,被他一扳,从地上翘起来,带著安平,从山坡上直滚下去。
安平滚到山腰处就昏了过去。好在这边的山坡多年前被施工队修正过,没有大石块,安平裹住碎石杂草滚到山脚,被一块乱草丛生的大土丘挡住停了下来。
趴在土丘上昏睡了一夜,再睁开眼,天色已微透出淡蓝色的晨光。
过了一晚,多少有了点力气。安平把这土丘颤巍巍站起身,被乱草侵占的山脚下,在野草稠密的缝隙中间,散落著一个个粗大的中空水泥管道。
安平如沙漠中得见绿洲的干渴旅人,连滚带爬钻进一只被土盖了大半边的水泥管道,躺进去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种管道大都是废弃的烂尾工地留下的,经常被野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