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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德罗兹多夫斯基在胸墙后面欠起身子,发出命令:“喂!……舍尔古宁柯夫!这件事你去干!要不是胸前挂满勋章,就是……懂我的意思吗,舍尔古宁柯夫?……”
舍尔古宁柯夫抬起头来,呆呆地凝视着德罗兹多夫斯基,不大相信地问道:“怎么……中尉同志?在坦克后面呀。要我……到那里去吗?”
“匍匐前进,把两颗手榴弹塞到履带下面!消灭自行火炮!两颗手榴弹,干掉那个坏蛋!……”
德罗兹多夫斯基不容争辩地讲了这儿句话,突然用颤抖的双手从地上抓起手榴弹,递给舍尔古宁柯夫,后者机械地伸手去接,就象碰到烧红的烙铁似的,差点将它们丢在地上。
显然,舍尔古宁柯夫有生以来还未刮过胡子,他那年轻人的脸颊上和丰满的上唇上长着一些金黄色的汗毛,此刻出于脸色惨白,这些汗毛好象变得又硬又黑了。库兹涅佐夫看得特别真切;舍尔古宁柯夫有着天蓝色的眼睛,不象本地人的样子,他的下巴象孩子般柔嫩,从宽大的领子里伸出来的细长脖子也显得挺柔嫩。随后,听到他低声说:“它可在坦克后面呀,中尉同志……老远的……”
“拿起手榴弹!……不要耽搁!”
“我明白了……”
舍尔古宁柯夫把手榴弹胡乱塞进怀里,他那明亮的淡蓝眼睛先看看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铁板的、变了样的面孔,再看看库兹涅佐夫的脸,又看看鲁宾那一动不动地弓着的背。鲁宾半卧在炮架中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眼沉闷地凝视着胸墙。
“我说,连长!”库兹涅佐夫忍不住了。“你怎么,没看见吗?得爬过一百米的开阔地哩!你这一点也不懂吗?……”
“那你说怎么办?!”德罗兹多夫斯基仍然用响亮的声音说,同时朝自己的膝盖上擂了一拳。“我们就干坐着吗?束手待毙!……让他们把我们压死吗?”于是他猛然转向舍尔古宁柯夫,威风凛凛地说:“任务明确了吗?日目,自行火炮,匍匐前进,上!”
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命令如枪声骤发,“上!”
库兹涅佐夫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不仅是绝望的表现,而且既可怕又荒谬,毫无成功的希望。然而舍尔古宁何夫此刻必须按照这声“上”的命令去做,基于铁的战斗纪律,此刻无论是舍尔古宁柯夫还是库兹涅佐夫,谁也无权不执行或撤销这个命令。
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炮没有被打坏,只要一颗炮弹,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是啊,什么事也没有了。”
“舍尔古宁柯夫,听好……只能匍匐前进,紧贴地面……看那边有许多小灌木,在小凹地里。你从右面向那道烟爬过去。听到吗?不过要小心点,别抬头!……”
库兹涅佐夫爬到舍尔古宁柯夫旁边,象是对他下命令,又象把他拖住似地握紧他的胳膊,看着他那双悄然若失的天蓝色眼睛。舍尔古宁柯夫点点头,脸上带着顺从而呆滞的微笑。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用手套拍打着被手榴弹撑得鼓鼓的大衣胸襟,似乎手榴弹在烧他的胸口,他想以此减轻灼痛似的。
“中尉同志,求求您,”舍尔古宁柯夫机械地动着嘴唇府,声音很轻,“倘若我碰到什么意外……请通知我娘:就说我没有消息……她没有别的亲人了……”
“丢掉这些念头!”库兹涅佐夫对他喊道。“听到吗,舍尔古宁何夫?只能匍匐前进,匍匐前进!把身子藏在雪里!”
“去吧,舍尔古宁柯夫!”德罗兹多夫斯基从胸墙上挥挥手。“别耽搁啦!上!……”
“我准备好了,连长同志,我马上就……”
舍尔古宁柯夫舔舔干燥的嘴唇,吸了口气,再次摸摸军大衣下面的手榴弹,然后爬上胸墙,他的毡靴在不久前炸起来的焦土上拖了过去。他爬着爬着,忽然抬起身子,似乎忘记了什么事,回过头来,用那双外地人的眼睛找到了鲁宾,后者脸色忧郁,正呆呆地仰望着他。
舍尔古宁柯夫忽然很平淡地,甚至很镇静地说:“要是你,兽宾,敢叫马受罪的活,我死了也要找你算帐。再见吧……”
库兹涅佐夫把胸口贴在胸墙上。舍尔古宁柯夫向着小灌木,向着前面星罗棋布的黑桐洞的弹坑爬去。他把身子隐藏在炸满碎土的雪堆里,已经爬出了五米光景。只见他扭动着瘦小的身体,在被弹片削掉一半的光秃秃的灌木之间朝前爬着。库兹涅佐夫一直担心机枪可能从坦克后面朝舍尔古宁柯夫抢先扫射。这时,自行火炮的火力正集中在右边桥梁一带和乌汉诺夫的炮位上,那儿翻腾着暗红色的火焰,烟雾遮蔽着正在进攻的坦克。敌人的机枪于此刻尚末发现舍尔古宁柯夫。他在弹坑和小灌木之间爬着,不时消失在一个个雪堆后面,时隐时现,用胳膊和头推开地上的积雪。这时他与两辆冒着烟的巨大坦克之间的距离已经明显地缩短了,而自行火炮就躲在坦克后面。
“快爬进烟雾里!进去就好了……”库兹涅佐夫怀着希望想。他伏在胸墙上,急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一面计算着舍尔古宁柯夫离那门看不见的自行火炮还有多远。
“他干吗磨磨蹭蹭?跑步呀!冲过去!”德罗兹多夫斯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用戴着手套的手抓起一块冻硬的泥土,把它放在胸墙上捏碎,他在等舍尔古宁柯夫向自行火炮进行最后的冲击。
“还‘跑步’呢!恐怕吓得象小麻雀一样,连心都缩紧了,”鲁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消散在一片热雾中。
“住嘴,鲁宾!听到吗?”
库兹涅佐夫几乎愤恨地从侧面看了看德罗兹多夫斯甚和鲁宾,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睫毛急得直颤动;在他旁边,鲁宾那又宽又重的身躯趴在胸墙上,他那褐色的粗脖子全部缩到领子里去了。库兹涅佐夫马上想起鲁宾在行军时主张枪毙马的事来。这时,鲁宾恶狠狠地向胸墙外啐了口唾沫,一双目光刺人的小眼睛变得阴郁而古怪,朝德罗兹多夫斯基望着。
“您还是命令我去好,中尉同志。对我来说反正一样。我不怕死!无牵无挂……也没有人哭我!”
他的话音又在热雾中消逝了。
库兹涅佐夫什么都没听见,他在专心观察那两辆燃烧着的坦克前面的开阔地和它们后面的自行火炮。舍尔古宁柯夫的灰色的身体象扭动的小虫,爬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小心,随后,伏在离坦克约十米的雪地上,不动了。看不清楚他在那里干什么。后来他似乎稍稍抬起了身子,从地面向上看着自行火炮,他的一边肩膀活动起来,好象用一只手忙乱地拉开大衣,从怀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但是离得太远,可能,这些情况不过是库兹涅佐夫的想象。他并末亲眼看到舍尔古宁柯夫怎样拉开保险销,将第一颗手榴弹扔出去。
在战场的轰隆声里,手榴弹的爆炸声微弱得就象敲边碎了一只核桃。一团橙黄色的脏东西从地面升起来,混到坦克的油烟里去了。自行火炮仍在朝桥梁方向射击。
“扔偏了!……”鲁宾叹了口气,又向胸墙外啐了口唾沫,然后用拳头揩揩嘴唇,发红的眼皮合成了一条线。
“他怎么啦?怎么啦?怎么这样慢?……”德罗兹多夫斯基还在一个劲儿地捏着泥块,手指在胸墙上好象没处放。“前进,向自行火炮……扔第二颗!……”
自行火炮停止了射出。有个宽大的方东西从冒烟的坦克后面清楚地显露出来,它在油烟里移动着,笨重地转换了方向。那个象灰色的小虫似的人体马上从黑洞洞的弹坑之间向前爬了几米,在雪地上弓起身子,缩作一团。说时迟,那时快,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身体霍地跳了起来,把手一扬,连腰也不弯,就向正在烟雾中蠢动着的庞然大物直扑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几串短促的火光迎面飞了出来,火光斜斜地一闪,挡住了这个举着手、探着身体向前奔跑的人影。这次影子打了个趔趄,脑袋猛地向后一仰,胸口仿佛顶在那些闪亮的火矛上,随后就消失了,与地面融在一起了……
坦克前面,动也不动地隆起一个灰色的小堆,手核弹就在它旁边爆炸,小小的烟团被风吹向一边。上面的机枪又响了。长长的几梭子弹把大概已经死了的舍尔古宁柯夫在地上推来推去,只见他背上的大衣冒起烟来。
“唉!小伙子呀,小伙子,拿鸡蛋碰石头!母亲还健在!……他倒被打死了,不是吗?”
库兹涅佐夫喉咙里痉挛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感到闷得慌,就把军大衣的领扣扯开,想透口气。“这是谁说的——打死了?是你说的吧,鲁宾?”库兹涅佐夫不知所措,他虽然明明看见舍尔古宁柯夫毫无掩蔽地惨死在自行火炮旁,但心里总是不大相信。他气 地瞅了一眼德罗兹多夫斯基,只见后者病态地歪着嘴,未了挤出一句话来:“沉不住气,他不行,干吗站起来呢?……”接着,库兹涅佐夫突然象发热病似的,用异样的、生硬的声调,说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话:
“他不行?那么说你行罗,连长?那边壁坑里还有一颗手榴弹,听到吗?最后一颗。要是我换了你,我就拿起手榴弹,向自行火炮冲过去。舍尔古宁柯夫不行,你行!听到没有?……”
库兹涅佐夫已经不考虑自己的行动是否合理,他并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这些话的含义,只是头脑里模模糊糊地闪过这样的想法:“他派舍尔古宁柯夫去,他有权利命令……而我可是见证人——为了这件事,我将一辈子诅咒自己!……”
“什么?你说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一只手抓住大炮的护板,另一只手撑在壕沟边上,准备站起来。他扬起了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鼻翼不住地翕动着。“我怎么啦?难道我要他去死吗?”德罗兹多夫斯基突然尖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哭音。“他为什么站起来呀?……你看见他站起来吗?为什么?……”
此刻,库兹涅佐夫看着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双悯然若失的眼睛,就象聋子一样,既听不到炮兵连的射击声,也听不到从左边进攻的坦克的隆隆声,又听不到河岸上的爆炸声,头脑里总忘不了舍尔古宁柯夫身上冒着烟的大衣,还有他那象麻袋一样被机枪扫得在雪地里乱滚的身体;因为舍尔古宁柯夫的遭遇不同于卡瑟木夫的死,甚至也不同于裘巴利柯夫炮班在炮旁被坦克轧死的命运。他没想到自己竟会目睹舍尔古宁何夫这样毫无掩蔽地被打死,死得简直毫无意义……
“看见你就受不了,德罗兹多夫斯基!受不了!……”
库兹涅佐夫在热气扑面的黑暗中向交通壕走去,这交通壕通往最左边的乌汉诺夫的炮位。他身上不住地打颤,只得用手撑着胸墙的边沿,接着,他开始向前奔跑,这样一来,倒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现在还能做点事情。
他弄不清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容。但是,当他再次体验到象他打坦克时的那种难以遏止的战斗狂热之后,他的生命好象失去了自己独特的价值,它仿佛已经不属于他,他甚至不能暗自在心里估量它的意义。在坦克面前,在死、伤面前,在这枪林弹雨、杀气腾腾的世界面前,他已失去了对严重危险的感觉,失去了恐惧的本能,似乎命运给了他永恒的生命,似乎地球上的一切都取决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