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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呢?”明珠听得头上冒汗,担心地问道。
“苏克萨哈中堂,”史龙彪答道,言下不胜感慨,“他见我湿淋淋地跑来跪在轿前,就问我是什么人,为何这等狼狈。我只说是卖艺的,后边有歹人追赶——话说不及,马队就到了。领头的上去给苏大人请安,说是拿贼,向苏大人要我。苏大人问明是穆里玛的人,便板着脸不肯放,就把我带回府中。
“当天下午,苏大人在后庭审我,问明了情由,倒沉吟了半晌,后来说:‘你既有武艺,且留我这里,教教家里子弟,待有机会,我给你寻个出身。’从此我就留在苏府做了教头。”
“那鉴梅呢?”魏东亭急切地问道,“后来您见着她了?”
“没有。”史龙彪扶掌叹息,“苏中堂说鳌中堂总寻他的事,劝我少出去,我也不忍连累他,后来几次悄悄变装出来,打听得鉴梅似乎进了鳌府。侯门如海,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你这里我倒知道,又想何苦多一人烦恼,就没来寻你。不想苏府也遭了大难,几乎杀了满门。我带着他的小儿子常寿就跑出来了。——不管怎样,我总要对得起他。”
魏东亭听着史龙彪话音儿似乎意犹未尽,想开口问他进京的目的,又摇摇头没有张口。明珠忍不住问道:“苏家公子现在在哪里呢?”
“我把他藏在乡下了。”史龙彪说到这里便不再吭声,魏东亭也难以再问,只闷坐吃酒。良久魏东亭才打起精神道:“史老伯脱得大难,又救了明珠弟,今日聚会实在难得,咱们捡高兴的说罢!”
话虽这样说,但他心中终究有事,难以引起兴头来。史龙彪以为他是乏了,便道:“你也累了,今天早些安息了吧!”魏东亭一笑道:“我不是累,我在想一件事,那鳌拜怎么知道伍先生还在北京,又派人去抓他呢,”
史龙彪不知这件事的头尾,自然无法回答,明珠低头思忖一会儿:“噢,表弟,鳌拜抄了苏中堂的家,抄出大哥的卷子,能不疑心?”
一语提醒,魏东亭也恍然大悟,忽又想到何桂柱,心头又是一紧,他面色阴沉,正想起身去处置此事,老门子进来禀道:“大爷,外头张公公来了呢。”魏东亭急忙说了句“二位宽坐用酒,我去去就来。”便出了西厢来至前庭。
张万强与魏东亭熟不拘礼。魏东亭进来时见他正坐着吃茶,便笑道:“后面有两个朋友,又是好酒,公公何妨同坐一醉呢!”张万强扯着公鸭嗓子笑道:“今日可没功夫,改日再扰吧。”
魏东亭落座笑道:“半夜来访,必有要事罗!”张万强见老门子到后边去了,径自起身,面南背北站定,轻声说道:“奉密诏——”话虽轻,魏东亭犹如电击雷鸣,他急忙起身趋步向前,撩袍便欲跪下。
张万强道:“万岁有旨,免礼听宣——奉密旨:着御前六品侍卫魏三亭即刻入宫,在文华殿觐见,钦此!”
魏东亭万分惊讶:“从没有这样的例子!再说此刻宫门已经上锁了,公公别是取笑罢?”
“这确是异常。”张万强凛然道:“谁敢拿这个取笑!入宫之事也无须多虑,咱们去吧。”魏东亭急忙到后院关照史、明二人,进内屋披挂齐整,系了腰刀,吩咐老门子好生照顾客人吃酒,便随张万强打马直奔紫禁城。
夜已深了,天黑得象墨染一般,雷声一阵一阵滚动着由远及近,闪电在云缝中跳动着,凉飒飒的风横扫而过,卷起地下的浮尘直扑人面,顿时吹净了魏东亭一身燥热。风滚雷动之后,又是一片寂静,只是不时地夹着从小巷保处传来凄凉漫长的叫卖声,更增加了暗夜的神秘惑。
一个皇宫净身奴,一个御前青年侍卫,二人骑马并辔而行,默不作声。张万强在夜色中不时侧身瞟一眼魏东亭,但模糊得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偶尔电划长空,宇宙通明雪亮,才看见魏东亭毫无表情的面孔正如一尊石刻似地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霎时这石雕又沉入更黑暗的模糊之中。张万强不由心中暗想:“这个人是厉害得很。比起铁丐,有其刚而无其俗,怪不得熊赐履、索额图百般夸奖,这份沉稳神气就是贵人之相!”
其实魏东亭此时并不像张万强想的那样,他正在胡思乱想:“这次觐见选在这时,可见非同小可,定与鳌拜有关。我一个小小侍卫能办什么差使呢?此刻,何桂柱在哪里呢,他深知万岁行踪,如果他有不测,能靠得住吗,是给他换一处地方呢,还是杀掉他灭口呢?……这事鉴梅若知,会怎样想。他现在不知怎样——咳,我怎么想到这里了!”
正走着,忽听前头有人大声喝问:“什么人?此地非奉特旨不得乘轿骑马!”恍然间,魏东亭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五凤楼下。这时天上已开始稀稀落落地洒下雨点子,打在紫禁城前青砖地上发出时紧时慢的沙沙声。
两人下了马,那人已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原来是个中年内侍。见是张万强,忙赔笑道:“张公公,刘贵给您请安了。这么晚,哪去呀?”张万强从怀中取出金令箭在灯下一晃,傲然说道:“万岁特旨,宣见魏东亭。”刘贵会意,不言声将二人领至右掖门,便让了进去。
不料到景运门,二人被一群巡夜内监侍卫拉住:“喂!干什么的?宫门已经上锁,闲杂人等无论是准,都不许进入大内!”
张万强抬头看时,几盏玻璃灯照得分明,为首的乃是二等侍卫穆里玛、讷谟,披着油衣站在雨地里拦住了去路。张万强忙走上前去,赔笑道:“皇上在文华殿披阅奏章,传魏东亭侍卫至各部调取加急奏章,下雨误了一会儿功夫……”说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卷东西在灯下晃了晃。
“假话!”话犹未了,讷谟喝道:“我就在文华殿当差,怎么没听降旨?”张万强忙道:“皇上晚膳前在养心殿吩咐的,岂敢有假!”穆里玛蛮横他说道:“乾清门没接到放行牌于,谁也不许通行,叫他明个儿再来吧!”
张万强正感为难,魏东亭在旁冷冷说道:“皇上召见的是我,当然不必叫你知道。”穆里玛回过头说道:“一个小小六品侍卫,挡了你的驾,明儿我自向皇上请罪。”
“你难当其罪!”魏东亭冷笑着:“提高嗓音喝道:“你们谁敢抗旨?张公公,咱们进!”说完一把拉着张万强便要硬闯。
穆里玛大喝一声:“谁敢!”手一挥,十几个侍卫“咆啦”一声散开,站成扇面形向他二人逼近。魏东亭也“赠”地拔出腰刀,摆好架势迎敌。一阵大雨兜头落下,闪电忽地一亮照向这一触即发的阵势。
正在骑虎难下,景运门内忽有人喊道:“张万强,你是怎么啦,皇上叫你传魏东亭,你磨蹭什么?”
众人听了,回头看时,却是孙殿臣从雨地里气喘吁吁跑来,似乎没有看见双方正剑拔弯张,他拨开人丛一把拉了魏东亭便进去了。穆里玛气急败坏,喝斥讷谟道:“蠢东西,还不快去侍候皇上!”讷谟“扎——”地答应了一声便消失在雨夜之中。
天上的雷响得令人恐怖,闪电时而像幡嫡虬枝,时则如金蛇行空,陡地从云缝后窜出来,将阴森森的紫禁城照得一片惨白。青砖地上的积水被雨点打起大片大片的水泡儿。哗哗的雨声和不时轰轰作响的霹雳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宇宙间什么都不存在了。
文华殿正门半开,里边烛光闪闪,却不见有许多侍从,只有两排卫士一动不动地站在雨地里。魏东亭踏上丹墀,脱下油衣抖了抖水,解下腰刀一并放在廊下,然后一个扎跪,高声报道:“六品御前侍卫魏东亭觐见圣上!”稍一顿,只听殿内康熙厉声吩咐:“进来!”魏东亭闪身进殿,按规定觐见的礼节向康熙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然后抬起头来。
康熙端坐受礼,一脸庄重之色。熊赐履、索额图跪在一旁,也是一语不发,静听康熙皇帝诏谕。
康熙却先不说话,慢慢地站起身来在他们三人之间来回踱步,借着烛光打量匍伏在地上的魏东亭,魏东亭衣服全湿透了,紧贴在身上,淋下的水悄然淌在地下,偶尔一个明闪照在身上,正像一只铁铸的蟾蜍。
“魏东亭,朕待你如何?”
听到这话,魏东亭结结实实碰了三个响头答道:“奴才出身包衣贱奴,数世受恩于朝廷,皇上待臣更有天高地厚之恩,奴才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朕有为难之事,”康熙吐了口气又问道:“你愿冒死为朕办差么?”
“愿!奴才生当效忠,死当尽节!”
“好!”康熙与索额图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道:“朕深知你。索额图、熊赐履也以身家性命保你可以肝胆相托。”魏东亭看了看毫无表情的熊、索二人,叩头答道:“此乃帝心错爱,二位大人的谬荐,奴才只要有一息尚存、定要竭尽驾钝之力,效命圣上!”
康熙回头看了看索额图和熊赐履,二人忙叩首回礼。康熙便回身解下身上佩剑,郑重他说道:“宝刀赠与勇士,愿你不负朕心!”
魏东亭哽咽着答声:“谢恩!”热泪流下双腮,胸中涌出阵阵酸热,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伸出颤抖着的双手,要接这御赐的宝剑,不料康熙俯身一把挽起他,亲自将剑佩于他的腰间,一面问道:“你是六品职分,”魏东亭正要回话,康熙已退回原座,大声道:“记档!魏东亭宿卫侍从有功,着晋为三等御前带刀侍卫,随朕朝会出入宫禁,剑甲不解!”
熊赐履、索额图在旁感动得热泪夺眶而出,伏地称道:“万岁!”早有太监捧出三等侍卫服色花翎顶戴当场颁赐过了。
康熙也觉得眼睛有些潮湿,别过头去,起身步出殿外,在淙淙大雨中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他沉思道:上天的愤怒和咆哮,是在恼怒朕这个“天子”的不肖呢,还是惩戒权臣恶吏的罪孽呢?纷杂的国事涌现在他的面前:青州暴民于七之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吴三桂等汉臣外藩坐拥重兵、煮盐铸铜其心难测;郑成功父子虎踞台湾不肯归顺;江南遗老一个个硬着脖子立志不食大清之粟……这一个一个的难题几年来压在他的心头无从排遣。大雨的冲洗,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伍次友与熊赐履虽然学不同道,却都讲出了朕的心事;心腹之患未除,则肘腋之疾必然为虞,一个措置不当,万乘之君求为一匹夫也不可得。”
一阵狂风吹来,康熙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肩头,忽觉身后有人为他披上风衣,回头一看,竟是鳌拜的从子侍卫讷谟!他心中一惊,问道:“你来做什么?”
讷谟忙后退一步,在雨地打个千儿道:“老大的雨,主子站在外头,小心着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康熙看得分明,讷谟竟是手按腰刀回话,心中猛地一悸,忙道:“你退下吧,朕进殿就是。”回头看时,魏东亭早雄纠纠侍立在身后了。讷谟诺诺奎声地退了下去。康熙走进殿来,掏出怀中金表看了看,已是戊未亥初时分。刚才的情景,颇使他惊悸不安,但脸上却毫不带出,见几个人都还跪着,摆摆手吩咐道:“魏东亭,朕委你办的差,你们可至索额图府中计议,宫中不是什么好地方,”说完,便传旨起驾回宫。魏东亭正要护送,康熙大声说道:“孙殿臣,你带一哨亲兵侍候朕。你们几个去吧!”
一道闪电,急速掠过,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