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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青草,只好牺牲午休,领着建诚和建刚去畜牧股搬草去了。
畜牧股里,拐三狗结记着院里的牛犊,早早地给小牛披上了雨布,青草已搬进窑里一少半儿了。
张鸿远望着一跛一拐往窑洞里抱青草的拐三狗乐了,调笑道:“呵呀,这年头,怎么老是腿短的人比腿长的人跑得快。”
拐三狗跟张鸿远说笑惯了,便顺口回应说:“你这顶聪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腿长的人干坏事跑得快,敲寡妇门、挖绝户的坟最合适;剩下吃苦不落好的事儿,就只好有这些腿短的人干了。”
“什么?”张鸿远一边提着草捆一边故意问道:“夜里黑夜有人敲你老婆的门来?谁?你老婆给人家开门了是不是?”
拐三狗被张鸿远轻描淡写饶了进去,一气之下去看牲口去了。
老天非常钟爱这个朝鲜战场打伤腿的拐子,赐给他一位精干、水润、修长、白净又和顺的女人。这个女人从不与拐三狗顶嘴争吵,更不与邻居生气拌嘴,平日总是面含微笑,语气和缓,而且她炒的灌肠是村里一绝,于是人们称她“一品香”。一品香为拐三狗生了两双儿女,一个个男俊女娇,聪慧有礼。拐三狗视自己的老婆如观世音菩萨,容得别人取笑他,却容不得别人取笑自己的老婆,因为张鸿远说话惹着了他的大忌讳,当然不高兴了。
张鸿远气走了拐三狗,便和儿子们将草捆搬回窑内,刚打发儿子回了家,暴雨便劈头盖顶泼洒下来。于是整个村庄、山野被“哗煞煞”的雨声覆盖了。雨声,急一阵缓一阵,仿佛一双神秘的手操纵着巨大的音响,那双手在朦胧混沌的雨帘后面反复拨弄着,卖弄着那无所不能的洒脱豪放的才情。山梁,翠绿的高峰,高入云端的高压线铁塔,庞大的古松,都仿佛不复存在了。
人,能目睹这无边无际的雨幕的人,仿佛与雨水中颤栗着的小鸟儿一般缩在旮旯里;甚至连鸟也不是,而是一粒尘埃;甚至连尘埃都不是,而是雨幕中看不见摸不着的一丝声音;或者是被雨水同化了的一点和声;甚至连和声都不是了,只有雨。雨使世界消失,一切都会在雨中消失。
雨是大自然的伟大作品。真的,只有大自然才有如此气度与风格。
张鸿远躺在潮湿的、旱烟气和沤发了的马粪味特别浓厚的土炕上,头脑渐渐变成一片空白,随后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暴雨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苍蝇们都纷纷拥挤进了屋里,闹嚷嚷地搅扰着张鸿远,尽管如此,他还是躺了三个多小时。
天色要临近黄昏了。突然,堂弟闷颅的儿子丑娃挑来了一担青草,张鸿远见青草是雨后收割的,水分大,夹带泥土多,这种草牲口不爱吃,而且吃了容易坏肚子,而吃不了容易霉烂变质。张鸿远范了愁。
丑娃说:“大爷,这草是上午割的,没有来得及送来,在院里让水淋着了。收了吧,我爹说能收。”
张鸿远知道,丑娃这话是他妈秦花妮教的。那草明明是雨后割的,有明显的夹带泥土的痕迹,不过,张鸿远见只有丑娃一个人,犹豫了一下也就收下了。丑娃刚刚卸了草担,从畜牧股前的小坡上又走来六七个人,其中有建英和建诚。原来姐弟俩见丑娃和桂芳都趁着雨后割草去了,便也动心了,跑到村西的柳沟南坡割了七八十斤草。
张鸿远心里“咯噔”一下,生气了,冲着建英和建诚骂道:“谁让你们割这草来,这草牲口能吃?妈的,越大越不懂事儿了,给爹爹把草扔了!”
建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儿,吐了吐舌头,冲着桂芳做了鬼脸,没吱声儿。建诚却生气了,他没想到父亲会收下丑娃的草,而拒收亲生儿女的草,便愤然地说:“丑娃哥的草能收,我们的就不能?”
张鸿远没想到儿子会跟他顶嘴,一瞪眼骂道:“你小子说什么?丑娃的草是上午割的,知道不?快滚。明天你别去割草了,真你妈不懂事儿,快滚走!”
建英拉建诚走,建诚甩开姐姐的手,一口气将七八捆青草“嗵、嗵、嗵”扔到了院子里的积水中,扔罢草气鼓鼓地出了畜牧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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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诚“嗵、嗵”的扔草声,仿佛一把小而有力的锤子打在张鸿远的心上。张鸿远惊呆了,心中不能说百感交集,至少也是多感交集:吃惊、恼火、担心、沮丧……反正自己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却说丑娃喜滋滋地回到家,将张鸿远如何收他的青草,如何大骂建英和建诚的情形,给秦花妮学了一回,秦花妮认真听罢儿子的叙述之后,一言未发。
晚饭做好了,闷颅第一个坐在炕桌旁,当然是一如既往、坐在地下下首的长凳上。晚饭通常是一锅熟的混锅汤饭,而且总是将锅端进屋里才往碗里盛饭,所以闷颅总是习惯性地第一个坐等开饭。然而,今天是闷颅的生日,早饭和午饭是在煤窑吃送饭的,晚上秦花妮特意做了捞碗面。
丑娃端进一海碗捞面条送给闷颅。闷颅微抬起头,眼光艰难的越过他那高高的黑亮亮的鼻子,惊疑地问儿子:“我的?”儿子没有吭气,他又问道:“是我的?”儿子皱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他又问道:“是不是我的?”
“吃吧,真是的。”坐在炕上的猴三张有生恶狠狠地说道。“属驴的,连驴都不如!”
猴三后一句话是看着丑娃走出家门时骂的。
闷颅从猴三骂他的话中确认这一大海碗面条是他的时候,猴三的责骂只起到了提醒的作用而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喜悦之情。他咧开嘴要开始微笑了,可是,那笨拙的口角不由自主地淌出了一股傻涎水,涎水下就是那碗面条,闷颅不知是该阻挡涎水流入碗里呢,还是该移开碗避开涎水,正当他选择用手阻挡涎水下淌的时候,涎水已落入碗里了。这时闷颅不知是仍在继续刚才没有笑罢的微笑呢,还是为刚才没有成功地阻挡住涎水下淌而抱歉,他终于笑了出来,像个出生的婴儿似地,不知为何而笑了。
“夜里黑夜,我没有做好梦,今天怎吃这么好的饭?我到底做了什么梦啦?”闷颅说道。
闷颅的话,被刚刚走进门来的秦花妮听到了,她放下大锅,骂道:“活你妈的忘了死啦!猪脑子,自己的生日也记你妈X不得?吃哇。你妈X的,是不是怕吃下去得了噎病?梦,你还会做梦,下一辈子再做吧。下一辈子让你爹妈好好把你做一回,你再做梦吧。”
闷颅挨了一场如刀似剑的责骂,这才尽情用心对付那一大碗面条。看他那一张如同老黄牛倒嚼的大嘴巴,鼓胀胀的,仿佛口里面嚅动着的不是香喷喷的面条,而是秦花妮身上那些看不够亲不够的无限柔情。闷颅一边缓缓地品味,一边以极虔诚的目光悄悄地看着秦花妮,那是一种近乎大街上小偷们捕捉目标的目光,那是一种特别的假象—— 一种毫不在意的假象,掩饰了的极其贪馋极其机警的目光。
然而,此时的秦花妮专心一意地吃饭,一付大义凛然,神圣不可轻侮的形象,根本不在意闷颅以什么目光看她。
她此时心情有点不平静。她绝没想到,自己一向憎恨的张鸿远,会不收自己子女割的青草,而对丑娃却另眼看待。本来,在丑娃担着青草去畜牧股时,秦花妮准备着一旦张鸿远拒收丑娃的青草,那么她要跟这个大伯子不惜撕破脸皮干一架,要彻底打垮这个清高的大男人,要利用这次设的棋局斗败张鸿远。她已成功地——她自认为是成功地挑起了张鸿远和张鸿志兄弟反目,张鸿志过继张鸿远的儿子的计划破产了。秦花妮必须乘胜追击对张鸿远彻底打击,斗垮张鸿远从而实施她的下一步计划——那就是将自己是三小子过继给张鸿志。
秦花妮埋在心中的谋想早在三年前就成熟了。她有三个儿子,而只有两眼正窑、一间小偏房。凭张鸿福的本事和能耐,怎么能娶得起三个儿媳妇,怎么能给三个儿子安家?当张鸿远和张鸿志敲定过继建猛的计划之时,秦花妮突然萌发了灵感——为什么不能将她的三小子过继给张鸿志呢。她的三小子不也是张鸿志的侄子吗?不就是多隔了一奶吗?不都是张家的后代吗?三小子一旦过继给张鸿志,不但娶媳妇成家没问题,张鸿志那三间正窑,一大串院子不都是她秦花妮的了吗?
秦花妮也却有展宏图谋办大事的气度,不露声色,捕捉每一次机会,捣毁既成的事实。现在要展开第二阶段攻势,她必须整垮张鸿远,因为秦花妮一旦要将自己的三小子过继给张鸿志,那么张鸿远肯定是个最大的障碍。
然而,秦花妮失算了。她没有想到张鸿远心地坦然,不但没有为难她的儿子,而且格外偏爱了她的儿子,刹那间,秦花妮闪过一种对张鸿远的感激之情。但是,突然涌起一股可怕的羞耻感,无情地撕碎了她那一点点不值钱的感激之心。她为自己那一点点感激之心无地自容,仿佛她与张鸿远偷情而被人发现抓住了。
不过,尽管她打消了对张鸿远的感激,但是事实还是对她产生了影响。她觉得心中有一种愧疚不安之感,只不过是不愿意、而且似乎不敢正视这种感觉。她隐隐约约预感到有些地方做的不恰当或是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可她不愿意再去深想了。接着她突然想到今天是老头子的生日,也许是老天爷在暗示她应该给老头过一个体体面面的生日,让老头尝一尝温暖和亲柔吧。
于是吃罢饭,闷颅准备回正窑里睡觉时,二丑小告诉他说:“我妈让你去小东屋睡,一会儿建诚哥要来咱家睡,他家来了戚人。”
张鸿远家的孩子们到闷颅家借宿并不稀罕。闷颅哼哼一声,按吩咐就去小东屋了。
其实,今天张鸿远家并没有亲戚,建诚也没有借宿,那不过是秦花妮遮孩子们的耳目的一个花招而已。停电了,屋里黑洞洞的,闷颅爬上炕已嗅到了秦花妮身上那温馨的肉体的气味,接着她那双多少有点粗涩的手探到了他那布满肉疙瘩的肌体上,闷颅的头“轰”地一下,燃起了一股烈火,疯也似的扑了上去。
第二天,秦花妮没有起来做早饭,说是病了。其实,她一晚都没有睡着,可怕的闷颅不歇气地揉搓她。天快明了,闷颅才住了气,他毫无倦意地起床叫了五更,秦花妮这才进入甜美梦乡。
不过,这个晚上无法入睡的人不是秦花妮一人,还有一个张鸿远。
张鸿远骂走了儿子建诚。建诚一怒之下摔了草捆。儿子的恼怒令张鸿远感到震惊。儿子向张鸿远抗议,张鸿远敏感地意识到了突如其来地挑战。吃过晚饭,张鸿远安慰了儿子几句,并给儿子做了一番解释,未曾想儿子又跟他吵了起来。
“丑娃哥的草也是雨后割的,我和我姐都是看到他割草,才去割草的。”
张鸿远急了,没想到儿子这么倔。他讲了一番先人后己的道理白讲了。
他知道自己在收丑娃的草的事上犯了原则性的错误。他一时犹豫,丧失原则,草草收了丑娃的草,但没想到,图省事做好人,竟落了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他无法给儿子讲清当时的真实想法,只是希望讲一顿道理,儿子不吭气,他也下了台阶,没想到儿子不买他的帐。
他火了,提高嗓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