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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徐来,他慢慢地踱回客栈。大厅喧声闹耳,不知有何喜事,他的兄弟们还在喝酒猜拳。
觉得有些疲惫,他想径直上楼休息,唐浔拦住了他,递给他一杯酒:“这么晚才回?喝几杯再睡吧。”
“什么事这么热闹?”
“下午有人在听风楼里看见了慕容无风。”
“哦。”
“他的随从不多。老大派了十几个人埋伏在回谷的路上。据说,偷袭成功,干掉了他们三个侍卫,连慕容无风也受了重伤。”
他的眉头拧了起来:“这么做也太鲁莽了罢?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我也这么说,可是没人听。老大还说云梦谷人手有限,不足为惧。他真正担心的是龙家的人。”
“龙家的人也来了?”
“早就到了。”
第三章 深夜来客
离那一战只剩下了两天,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他。
凌晨时分,唐浔和他去了一趟飞鸢谷,熟悉地势。
沼泽里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石楠、酸果、苔藓、芦蒿以及琉璜、白垩、草根的气味。他很容易地将它与赛场背后的一大片松林区别开来。
“荆有云梦,犀凹麋鹿满之。当年楚宣王曾在这一带狩猎,据说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若云,虎嗥之声惊若雷霆。”唐浔一向话多,滔滔不绝地介绍,“千年之后,这里地势更加低洼,泥沼四布,据说非轻功高手难以逾越。”
他点点头。
唐浔很喜欢用的一个词就是“据说”。他武功不坏,但从不参与任何赛事。每次热闹他都到场,真正开始了,却又找不到他的人。书读得不少,却老记不住书名,也记不住典故的出处。他的父亲唐隐僧是唐潜的亲叔父,唐潜一直认为,这个名字应当给唐浔才对。就因为加上了“据说”两个字,后面接着的话都显得不够权威可信。
所以,大家都知道唐浔武功不错,却不知道好在哪里;都知道他有学问,却又不怎么佩服他。
唐潜认为,如果他能少说几个“据说”,情况会好得多。但这个建议憋在心中十几年也从未向他提过。他是个瞎子,所以无法“看”不惯谁。他也不好为人师,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别人长进。可是唐浔的建议他却总是听了进去。比如唐浔说,一个男人至少要背诵一千首唐诗,才能吸引住一个有点意思的女人。为此他背了三千首,却连一次也没用上。
“我一直以为古云梦指的是洞庭一带。书上不是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么?”
“那是南泽,这里是北泽。据说方圆有八九百里,原先也是一片烟波浩淼的大湖,现在渐渐干涸了。”顿了顿,唐浔黯然一笑,结束了考证,“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好像不是游览。我带了一些香和纸钱,或许我们该去刀客们的墓上拜祭一番。”
“几时变得这样信鬼信神?”
“我不希望你死在小傅的刀下。”
坟地就在松林之后。凌晨时分飘着薄雾,轻风乍起,几滴松露滴在他的肩头。
在松林旁边他们就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接着发现韩允的墓边站着一个黑衣青年,在薄雾中垂首肃立。
那人的个子并不高大,腰上别着一把漆黑的刀。
漆黑的刀把,漆黑的刀鞘,黑得就像他的眼睛。
他的手始终放在刀把上,好像一副随时准备拔刀的样子。
青烟在湿雾中冉冉升起,天空中飘着几张破碎的纸片。
唐浔刚要开口,唐潜忽然道:“小傅?”
黑衣人抬起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是。”
——他的口音遥远而奇特,音调与中原相异甚远。
看样子他并不想被人打扰,两人知趣地打算离开。
刚走两步,小傅忽然侧过身来,问道:“你就是唐潜?”
“我是。”
“你看不见我的刀?”
“看不见。”
“我看得见你的刀,所以也希望你知道我的刀是个什么样子。”说罢,解下刀,递了过去。
他明白他的意思。对一个刀客而言,刀的质量、厚度、长短、轻重、上面的刻痕、弯曲的弧度,乃至刀把的形状、握刀的手法都能说明刀主用刀的习惯和细节。
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认真观察对手的刀。
“不必了,”他没有伸手去接,“我对刀的形状不感兴趣,只对刀的声音感兴趣。”
小傅一怔,目光陡寒:“我的刀下没有活口。”
唐潜微笑:“我则恰恰相反。”
回去的路上唐浔叹道:“这人看上去简直和书上的傅红雪一模一样。”
唐潜摇头:“我不这么想。”
“你怎么想?”
“第一,他不跛。第二,他好像也没有癫痫。第三,他的刀可以离开他的手。”
——武林中人都知道这位昔日风靡江湖的天下第一刀先天残疾、身世凄凉,且患有折磨终生的癫痫病。他对刀有一种奇特的情感,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刀不离手。
“这说明?”
“这说明他的刀法可能比傅红雪还要好。”
……
唐潜四岁开始练刀。除了出游及假日,二十年来每天练刀两个时辰,从不间断。即使大战迫在眉睫,他也不会更改自己练刀的习惯。
所以这一天他过得与平日并无二致。练完刀后,照样坐在竹椅上喝茶,照样在傍晚的清风中闲坐片刻,又照样出门散步。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晚饭十分丰盛,很多人向他劝酒,他亦只如往日那样有节制地小饮了两杯。喝完最后一口汤,他决定离开酒桌,早些歇息。
乱哄哄中有人问道:“老大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刚要起身,忽听“砰”的一声,一件重物扔到他的桌上,正好砸中一碗鱼汤,顿时杯盘狼藉、水浆四溅。一旁的唐浔正要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不知何时,玉瓷杯中多出一点红晕。红晕渐渐漾开,化作几缕浮丝。
一滴血。
大厅忽然安静下来,所有的眼晴都瞪在桌上那只血淋淋的包袱上。
沿着包袱扔来的方向,他们看见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紫衫女人,看上去个子很小。
“老大回来了,”那女人似笑非笑,手轻轻一挥,“就在桌上。”
那包袱上的绳结忽然断开,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头!
唐澜。
瞬时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目中充满了恐惧与愤怒!
已有不少人认出来者是楚荷衣,那个把慕容无风从地牢里救出来的女人。
意识到事情不妙,老四唐淮厉声问道:“唐五呢?”
唐五是唐澜最亲近的谋者和保镖,武功也很惊人,是唐家四大青年高手之一。
唐门的各种“复兴计划”几乎都出自唐五之手。
“砰”的一声,楚荷衣扔出了另一个带着血的包袱。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一切都用不着解释。
唐浔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敢到这里来找死?”
紫衣女人一声冷笑,手一扬,一粒鲜红的药丸落入桌上的空碗中。
那药丸骰子般在碗中滴溜溜地乱转,停下来的时候,已变成一堆红色的粉末。她走到桌边,将桌子轻轻一拍,那粉末腾空而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三“倏”地站了起来,向桌后一闪,大声道:“大家小心!这是迷药!”
顷刻之间,众人纷纷后退三尺。心中暗忖:那药粉早已融入空气之中,只怕早已中毒。
荷衣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道:“他说的不错,识趣的人现在最好老实一点。我有两条路,各位可以自己挑。第一,想要命的人统统滚,刑堂的人留下来。或者,所有的人都留下来,每个人都斩下一条腿。”
话音未落,唐三已经柱着铁杖飘出了大门。
“我先走,我只有一条腿。”
霎时间,人影闪动,大厅里的人忽然都不见了。
只剩下了唐浔和唐潜。
荷衣将两个人左右打量,问:“谁是唐潜?”
唐潜道:“我。”
“你身边的这个人是谁?”
“他是我的兄弟,与刑堂没有任何关系。”
荷衣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请他出去?”
唐潜拍了拍唐浔的肩,道:“你先出去,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
“你在这里,麻烦只会更多。”他板起脸,加上了一句。
唐浔迟疑了一下,推门而去。
他微一吸气,发觉内力丝毫无法运用,知道迷药已开始生效。
大厅里飘浮着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连壁上巨烛燃烧的烟味也难以掩盖。他拉了把椅子,干脆坐了下来。
“隐刀与潜刀两位先生,当年也是我极佩服的人。”
他的父亲外号“隐刀”,与号称“潜刀”的母亲何吟春在江湖上地位尊崇,可以算上是唐门上一辈的奇迹与神话人物。他们曾连续十年双双出现在刀榜的前三名。这种夫妇均是顶尖高手的情况在江湖上极其少见,近五十年来几乎绝无仅有。
“他是刑堂的总管,我早该想到他就是给慕容无风行刑的人。”荷衣眯着眼,话中隐藏着杀气,“只是不肯相信一代刀法的宗师,也会做这种卑鄙龌龊的事。”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实际上给慕容无风行刑是唐澜的决定,他父亲当年曾极度反对,认为如此会激怒云梦谷,给唐家堡带来更多的危险。可是唐澜根本不听,说服七位长老同时向刑堂施压。根据家法,长老会的决定刑堂不能违抗,必须执行。
他知道一些内幕,却不想解释,只淡淡地道:“家父家母均已去世。不论你有什么账要算,都可以来找我。我是他们惟一的孩子。”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很容易。”荷衣道,“现在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去哪里?”
“云梦谷。”
他心中一寒,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腿:“你若要杀我,最好现在就动手。”
“你若不跟我走,我先杀了你,再去杀唐三唐四唐七唐八。”
鉴于她已杀了唐大和唐五,这句话看来不假。
他只好站了起来。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奔驰,荷衣显然对他憎恶至极,一路上懒发一言。行了约有半个时辰,马车渐渐停下来,大约是到了云梦谷的大门。他听见守门的人问道:“是哪一位?”马夫简短地答了一声:“是夫人。”于是马车通过,又驶了近一盏茶的工夫方缓缓停定。两人下了车,沿着一条鹅卵石的小路步行片刻,他忽然闻到一股沁人的桂香,便问:“我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荷衣没有回答,打开一道门,将他推了进去。
他好像走进了一处有着潺潺流水之声的院落,四周阒无人声,只听得木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一路上他都在通关打穴,企图恢复一成内力,却不料那迷药异常顽固,竟毫无作用。才走几步,双腿直如灌铅一般,所幸入门即是曲廊,他不得不扶着廊沿方能勉步向前。
来至一扇门前,荷衣敲了敲门,回首对他道:“我不是惟一恨你的女人,她一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里面有个很低很温柔的声音轻轻应道:“是谁?”
“是我。”
“他是不是已来了?”
“来了。”
那温柔的声音似乎含着笑:“拜托你莫要告诉先生,他若知道一定会生气的。”
“当然。”荷衣道,“我告辞,人交给你了。”
“慢走。月儿,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