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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儿搞到这玩艺儿的?”他问。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说。“你瞧,我实际上就是那种女人。我擅长玩把戏。在少年侦察队里我做过队长。每星期三个晚上给少年反性同盟做义务活动。我没完没了地在伦敦到处张贴他们的胡说八道的宣传品。游行的时候我总是举大旗。我总是面带笑容,做事从来不退缩。总是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这是保护自己的唯一办法。”
温斯顿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经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个模糊的记忆仍在他的意识的边缘上徘徊,一种你很明显地感觉到,但是却又确定不了是什么具体形状的东西,好象你从眼角上看到的东西。他把它撇开在一旁,只知道这是使他很后悔而又无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记忆。
“你很年轻,”他说。“你比我小十几岁。象我这样一个人,你看中什么?”
“那是你脸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我决定冒一下险。
我很能发现谁是不属于他们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对他们(them)。”
他们(Them),看来是指党,尤其是指核心党,她说起来用公开的讥嘲的口气,这种仇恨的情绪使温斯顿感到不安,尽管他知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话,他们现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惊讶,那就是她满嘴粗话。党员照说不能说骂人的话,温斯顿自己很少说骂人的话,至少不是高声说。但是裘莉亚却似乎一提到党,特别是核心党,就非得用小胡同里墙上粉笔涂抹的那种话不可。他并不是不喜欢。这不过是她反对党和党的一切做法的一种表现而已,而且似乎有点自然健康,象一头马嗅到了烂草打喷嚏一样。他们已经离开了那个空地,又在稀疏的树荫下走回去,只要小径够宽可以并肩走,就互相搂着腰。他觉得去了腰带以后,她的腰身现在柔软多了。他们说话很低声。裘莉亚说,出了那块小空地,最好不出声。他们不久就到了小树林的边上。她叫他停了步。
“别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着。我们躲在树枝背后就没事。”
他们站在榛树荫里。阳光透过无数的树叶照在他们的脸上仍是热的。温斯顿向远处田野望去,发现这个地方是他认识的,不禁觉得十分惊异。他一眼就知道了。这是一个古老的牧场,草给啃得低低的,中间弯弯曲曲地有一条小径,到处有鼹鼠洞。在对面高高矮矮的灌木丛里,可以看到榆树枝在微风中摇摆,树叶象女人的头发一样细细地飘动。尽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么地方,有一条溪流,绿水潭中有鲤鱼在游泳。
“这里附近是不是有条小溪?”他轻轻问道。
“是啊,有一条小溪。在那边那块田野的边上。里面有鱼,很大的鱼。你可以看到它们在柳树下面的水潭里浮沉,摆动着尾巴。”“那是黄金乡——就是黄金乡,”他喃喃地说。
“黄金乡?”
“没什么,亲爱的。那是我有时在梦中见到的景色。”
“瞧!”裘莉亚轻声叫道。
一只乌鸦停在不到五公尺远的一根高度几乎同他们的脸一般齐的树枝上。也许它没有看到他们。它是在阳光中,他们是在树荫里。它展开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会儿,好象向太阳致敬,接着就开始唱起来,嘤鸣不绝。
在下午的寂静中,它的音量是很惊人的。温斯顿和裘莉亚紧紧地挨在一起,听得入了迷。这样一分钟接着一分钟,那只乌鸫鸣叫不已,变化多端,从来没有前后重复的时候,好象是有心表现它的精湛技艺。有时候它也暂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后又收敛起来,挺起色斑点点的胸脯,又放怀高唱。温斯顿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情看着。那只鸟是在为谁,为什么歌唱?并没有配偶或者情敌在听它。它为什么要栖身在这个孤寂的树林的边上兀自放怀歌唱?他心里想,不知附近有没有安装着窃听器。他和裘莉亚说话很低声,窃听器是收不到他们的声音的,但是却可以收到乌鸫的声音。也许在窃听器的另一头,有个甲壳虫般的小个子在留心窃听——听到的却是鸟鸣。可是乌鸫鸣叫不止,逐渐把他的一些猜测和怀疑驱除得一干二净。这好象醍醐灌顶,同树叶缝中漏下来的阳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觉在起作用。他怀里的姑娘的腰肢柔软温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转一下从而使他俩面对着面;她的肉体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体里了。他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象水一样不加抗拒。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同刚才的硬梆梆的亲吻大不一样。他们再挪开脸的时候,两个人都深深地叹口气。那只鸟也吃了一惊,扑翅飞走了。
温斯顿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马上。”
“可不能在这里,”她轻轻回答。“回到那块空地去。那里安全些。”
他们很快地回到那块空地,一路上折断了一些树枝。一回到小树丛中之后,她就转过身来对着他。两个人都呼吸急促,但是她的嘴角上又现出了笑容。她站着看了他一会,就伸手拉她制服的拉练。啊,是的!这几乎同他梦中所见的一样。几乎同他想象中的一样快,她脱掉了衣服,扔在一旁,也是用那种美妙的姿态,似乎把全部文明都抛置脑后了。她的肉体在阳光下显得十分白晰。但他一时没有去看她的肉体,他的眼光被那露出大胆微笑的雀斑脸庞给吸引住了。他在她前面跪了下来,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以前干过吗?”“当然干过。几百次了——嗳,至少几十次了。”
“同党员一起?”
“是的,总是同党员一起。”
“同核心党的党员一起?”
“那可没有,从来没有同那些畜牲一起。不过他们如果有机会,有不少人会愿意的。他们并不象他们装作的那样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来。她已经干了几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几百次,几千次。任何腐化堕落的事都使他感到充满希望。谁知道?也许在表面的底下,党是腐朽的,它提倡艰苦朴素只不过是一种掩饰罪恶的伪装。如果他能使他们都传染上麻疯和梅毒,他一定十分乐意这么做!凡是能够腐化、削弱、破坏的事情,他都乐意做!他把她拉下身来,两人面对着面。
“你听好了,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越爱你。你明白吗?”
“完全明白。”
“我恨纯洁,我恨善良。我都不希望哪里有什么美德。
我希望大家都腐化透顶。”
“那么,亲爱的,我应该很配你。我腐化透顶。”
“你喜欢这玩艺儿吗?我不是只指我;我指这件事本身。”
“我热爱这件事。”
这就是他最想听的话。不仅是一个人的爱,而是动物的本能,简单的不加区别的欲望:这就是能够把党搞垮的力量。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风信子的中间。这次没有什么困难。不久他们的胸脯的起伏恢复到正常的速度,兴尽后分开躺在地上了。阳光似乎更加暖和了。两人都有了睡意。他伸手把制服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接着两人就马上睡着了,大约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他坐起身来,看着那张仍旧睡着,枕在她的手掌上的雀斑脸。除了她的嘴唇以外,你不能说她美丽。
如果你细看,眼角有一两条皱纹。短短的黑发特别浓密柔软。他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睡着的无依无靠的年轻健康的肉体引起了他一种怜悯的、保护的心情。但是却不完全是刚才站在榛树下听那乌鸫鸣叫时所感到的那种盲目的柔情。他把制服拉开,看她的洁白如脂的肉体。他想,要是在从前,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肉体,就动了欲念,事情就是那么单纯。可是如今己没有纯真的爱或纯真的欲念了。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真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这是对党的打击。这是一件政治行为。
第3节
“这里我们可以再来一次。”裘莉亚说。“随便哪个地方只用两次还是安全的。不过当然,在一两个月之内却不能用。”
她一醒来,神情就不同了。她又变得动作干净利落起来。她穿上了衣服,腰上系起了猩红的腰带,开始安排回去的行程。把这种事情交她去办,似乎很自然。她显然在实际生活方面很有办法,而这正是温斯顿所欠缺的。而且她对伦敦周围的乡间十分熟悉,了若指掌,这是她从无数次集体郊游中积累起来的知识。她给他安排的路线与他来的路线大不相同,要他到另外一个车站去伦敦。她说,“千万不要走同一条路线回家,”好象是阐明一条重要的原理似的。她先走,温斯顿等半小时以后才在她后面走。
她还说了一个地方,他们可以在四天以后下班时在那里相会。那是一条比较穷苦住宅区的街道,那里有一个露天市场,一般都很拥挤喧闹。她将在那里的货摊之间徘徊,假装是寻找鞋带或者线团。如果她认为平安无事,她见他走近就擤鼻子;否则他就得装着不认识走过去。但是如果运气好,他们就可以在人群中间太平无事地说上一刻钟的话,安排下一次的约会。
“现在我得走了,”一等到他记住了她的吩咐,她就说道。“我得在十九点三十分回去。我要为少年反性同盟尽两小时的义务,发传单等等的事情,你说可恶不可恶?给我梳一下头发好不好?头发里有树叶吗?肯定没有?那么再见,亲爱的,再见!”
她投在他怀里,狠狠地吻他,一会儿后她就推开幼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中了。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往在哪里。不过,没有关系,因为他们不可能在室内相会,或者交换什么信件。
后来他们一直没有再到树林中那块空地里去过。五月份他们只有一次机会真的作了爱。那是在裘莉亚告诉他的另外一个隐蔽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曾经有颗原子弹掉在那里的几乎成了一片荒野的所在,有一个炸毁的教堂,那地方就在教堂的钟楼里。只要你能走到那里,那个地方很不错,但是要到那里却很危险。其余的时间,他们只能在街上相会,每次都换地方,每次都从来没有超过半小时。在街上,一般是能够说些话的。他们在人头济济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一前一后,从来不互相看一眼,却能奇怪地进行时断时续的谈话,就象灯塔一亮一灭一样,如果看到有穿党员制服的人定近或者附近出现一个电幕,就突然哑声不言,几分钟以后又把刚才说的半句话继续说下去,但是到了约定分手的地方又突然中断,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没头没脑地继续下去。裘莉亚似乎很习惯于这种谈话方式,她称为“分期谈话”。她说话不动嘴皮,技巧娴熟,令人惊奇。他们每天晚上见面,几乎快有一个月,在这过程中,他们只有一次做到了亲个吻。那是他们在一条横街上不言不语地走着的时候(裘莉亚一离开大街就从来不说话),突然响起一声震耳的轰鸣,地面震动,空中一片乌黑,温斯顿跌到在地,又痛又怕。一定是附近掉了一个火箭。突然之间他发现裘莉亚的脸就近在几厘米旁边,面无血色,象白粉一样。甚至她的嘴唇也发白。她已经死了!他把她搂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