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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那么聪明,那么优雅,总是喜欢扇着扇子曼声吟诵诗句的哥哥,怎么会就这样死掉?
被砍下头颅,这样凄惨地,这样难看地死掉?
你看,掀开这个盖子,他会笑,对吧?他会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施施然地从旁边踱出来说:哎哟吾弟,你哭得如此梨花带雨,为兄十分欣慰,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愤怒地拔出剑来,追着沉谧砍……
对吧?
沉羽这样想着,颤抖的指头轻轻按上了盖子,然后他忽然发现那盖子那么重,他居然一点点都掀不开。
于是他两只手都放上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慌了,只觉得又冷又怕,有什么事情绝对无法挽回,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想要用力,指尖却战栗得连盖子都触碰不得。
沉羽心慌意乱,他慌乱地站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盒子掉到地上,盖子摔开,石灰腌过的他兄长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他死了。
他的哥哥……死了……
沉羽忽然觉得绝望。
他不会对他笑了,不会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发,不会对他生气发火……
沉谧,死了。
他慢慢地跪下来,伸手,把哥哥的头颅抱在怀中,最开始只是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终于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最开始无声地哭,然后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最后哭得声嘶力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灼热得像血一样的泪水向外涌去,打湿了兄长已经开始枯败的长发。
莲见,我要杀了你。
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你。
抱着哥哥的头颅,沉羽这样对自己发誓。
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忍不下去的幕僚从沉羽怀里夺走沉谧的头颅,而之前都呆滞一样的沉羽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陡然坐起,飞奔而出,骑马就向睿山而去!
他直奔睿山上沉谧的宅邸,宅邸冷冷清清的,问了人才知道,沉谧阵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纤宁正在生产,下人哪里敢告诉她?幸好孩子顺产,是个男孩儿,生下来之后,纤宁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冥冥中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经阵亡的消息一样,遣散了所有的仆役。还没等听完,沉羽二话不说,踹开门直奔北屋。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那个仿佛少女一般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盛装,安静地,优雅地,卧在了榻上。
纤宁就此睡去,只不过永不醒来。
小小的孩子在她右边,吃过奶,睡得沉沉的,小小的拳头捏成一团,看起来健康得很。
纤宁的扇子摊开来,放在左边。扇子一面是手绘的盛放栀子,一面是两句古诗,是前朝因为夺嫡,被无辜赐死的皇子绝命诗的最后两句——
黄泉无宾主,今夕谁家向。
她终于等不到沉谧答应她的,满抱盛开的栀子。
沉羽呆立在她身边,然后,他浑身痉挛着跪下来,把那小小的婴儿,自己哥哥唯一的血脉,紧紧抱在怀里,他像野兽一样长声嘶嚎!
沉羽咬着牙,有血的味道从齿缝间渗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便渗了进去,只留下微弱的腥气。
莲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一定要杀了你!
他这样想着,然后痉挛着笑起来,狰狞而可怕。
大顺四年六月八日,原纤宁殁于睿山,享年二十岁。
而就在同一天,沉羽让自己最为信赖的心腹带一小队麾下精锐,带着沉谧的遗腹子,就此离开了督山。
他给那个孩子起名叫沉融,取的是融字“悠远长久,显明昌盛”之意。
他让心腹把沉融远远带走,若他此战过后还有命在,自然前去寻这孩子,若没有命在……
沉羽深吸一口气,把一直抱着的娃儿交给了身旁恭谨的侍从。
“若我死了,也不要想着复仇,就把这孩子好生养大,他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总要让他一生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就像这孩子的父亲一样,那么简单的愿望。
我不管这乱世如何,我只愿你一世安乐——不要像我和你父亲这样。
沉羽就这么站在督山上,看数十骑遥遥而去,他就这么看着,直到什么也再看不到。
乱风乍起,吹乱他一头长发,掩去了他俊美面容上所有的表情。
最终,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决然转身。
“准备一下,我要去见皇贵妃。”
宫廷一日的开始,正是黄昏时分。
暮光浮动,流香聚散,一点点光从纸门后透出来,女子优雅行走的姿态映上去,像是哪家善于泼墨技法的大师,在屏风上细笔描绘的,于水底游曳的鱼。
门扉在黎明之前都不会扣死,总有细细一线,能听到深远的内室里吟诵诗歌的声音和随意用琴爪拨动琴弦的优雅声调。
这些已经浸淫这个王朝的优雅丰润,从未改变,即便是在克难的睿山之上。
看着眼前的一切,把婴儿交给自己心腹带走,走在宫苑渡廊上的沉羽恍惚就想起了兄长还在京城的时候,曾经以一种满足而惆怅的眼神,凝视着一个与此刻如出一辙的宫廷黄昏,对他说:阿羽啊,这个王朝就像熟透了发出腐烂香气的果子,最终是要落到地上的,但是……
沉谧当时没有说完,他重新把视线投回到面前,表情柔软而哀伤。
你看,这个果子即将落地了。
沉羽在心里这么想着,有宫女来到他身侧,低声对他说了几句。沉羽点点头,走进前方的别院,便听到帷幕放下来的细弱声响,知道是自己要见的人来了。他低头垂首,走入室内,屈膝下拜,双手拢在膝前,向坐在帷幕后的人,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
“臣东乡伯领武卫军都指挥使沉羽,觐见皇贵妃。”
他的声音响起的刹那,屋子里的琴音吟诵都略顿了一顿,仿佛在向他的地位致意,接着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响起,直到深处传来了一层又一层帷幕掀开,女子缓缓而来的声音。
接着,纤映娇嫩一如少女的声音清润响起。
“沉羽大人。”
这仿佛一个信号,随着这一声,四周的所有侍女尽皆退下,片刻之后,这一殿之内,便只有他和她隔帘相对。
沉羽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且荒谬了起来。
她是害死了他兄长的凶手之一,她间接害死自己的妹妹,让他的侄儿刚生出来便没有了父母。他发誓要为兄长报仇,他此刻应该擎刀砍去,但是,他却规规矩矩,与她同坐在一炉香里,甚至要向她求助。
真可笑。
他心里这么冷冷地说着,却依旧额头抵着手背,有几缕额发轻轻拂在湿润的地板上。
那一声之后,两边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御帘对面的贵妇轻轻笑了一声。
“妾身本以为你会对妾身拔剑相向。”
听了这句挑衅一般的话,沉羽慢慢直起身体,俊美的面孔上有了似笑非笑的一线微妙表情。
“皇贵妃此言真让臣涔涔汗下,臣庸懦无能,怎敢做如此想。”
“哦呀。”帘子对面能听到扇子轻轻展开的沙沙声,接着是那个女人娇嫩的笑声。
她说,沉羽大人真是十分可爱。
沉羽直起身子,颔首微笑:“臣也这么觉得。”
这么说着,他伸手,用手中扇子轻轻掀开了面前的帘子。
当时暮色清风,有一层又一层的灰黑碎云从东边细细地堆叠上来,压着西方一线极鲜艳的红色,衬着板桥外摇曳花树,俊美的金发青年一扇轻挥,细细的竹帘在扇骨上发出了窸窣的摩擦声,与日影交错出乱花摇曳一般的情境,洒在帘内半倚半靠在榻上,娇艳柔嫩一如少女的女子身上,合该是婉约多情,旖旎婉转。
一刹那,仿佛时光倒涌,两个人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的那天,沉羽笑得一段风流倜傥,看向纤映的眼神平静从容。
他几乎有些感慨地开口:“皇贵妃当年美貌绝伦,艳光盈盈,我那时年少,皇贵妃之美真是让我等不敢逼视。”
纤映本是垂着面孔,眼睫轻垂,有一种娇弱纤巧的柔顺之态,听了这句,慢慢抬起头来,声音柔和堪怜:“那现在,妾身已容颜衰退,让大人可以毫无所谓地直视了对吗?”
“皇贵妃的美貌越发毫无瑕疵,完美无缺了。只不过,臣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他当初看了这样绝色美貌,便在恋人的耳边嘀嘀咕咕,如今再看,自己已经心如止水。
他已长大,他已不会被这样的美貌倾倒。
纤映忽然尖锐地笑了起来。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纤映的声音戛然而止,锐利的笑声余音还在,她以扇掩面,一双秋水明眸,脉脉含情。
“那指挥使现在所求为何?”
“求燕莲见一死。”
“可是妾身却怕,若燕公一死,指挥使长刀所向,就是妾身的颈子了。”
娇声婉转,杀机必现。
这么一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现在局面是,他们两个互相利用,才能对抗莲见。
如果不仰仗他,那么莲见挥军而下,等待纤映的,轻的是流放,重的就是直接幽闭秘密处死。
他之所以现在跪在这里,恭恭敬敬,理由简单,没有纤映的支持,他没有能力单独对抗莲见。
其实他完全可以现在拔剑暴起,杀了纤映,随即带兵退守,冷眼看莲见继续逐鹿,他暗自休养生息,等莲见终于赢得天下那天,也奈何不了他,他大可受个封赏,做一地藩王。但,这怎么可能?
他不像他的兄长胸怀天下,这个天下到底怎样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谁当王谁当将军,他都无所谓。
但是,他要杀了所有谋害他兄长的凶手,一个都不放过。
所有。
段之二十七 三途
他的兄长告诉过他,他自己是为天下而活,那么沉羽,你要去追寻自己所求。
沉羽现在所求的,是大仇得报,仅此而已。
他不是愿天下太平的沉谧,他是要报兄仇的沉羽。
所以,向任何人下跪都没有关系,向谁祈求他都毫不犹豫。
如果今天是要先和莲见联手除去纤映,他也会这样恭恭敬敬,将额头贴在地面,向他的仇人低声下气,乞求帮助。
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杀了他们。
说谎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要他亲吻这个杀掉他兄长的女人脚底的泥土他也无所谓。
只要报仇。
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笑起来,说:“天下皆知,杀吾兄者燕公,与皇贵妃何干?我到时候只求能退守一方,安心做一陶朱公足以。”
纤映轻笑。
她对于这个拙劣可笑的谎言表示了宽容的相信。
她说:“现在局势对朝廷十分不利,指挥使公忠体国,实乃大幸。妾身虽然愚钝不堪,但也心怀忧虑,有了一点糊涂主意,向陛下求了些东西来。”说着,她取出身边柜子里一只木盒,轻轻推到了沉羽的面前。
沉羽打开,里面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
里面一张空圣旨,尾端盖好玺印,宝印却不是永顺帝的,上面朱砂宝印,赫然是莲见拥立的重仁帝的玺印。
这就是他此次前来,向纤映要的东西。
沉羽凝视着面前的空白圣旨,俊美面孔上浮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圣旨上的印玺,他没有说话,摩挲良久之后,小心收好,放回了盒子当中。
只要有这张空白圣旨,他填写得当,就足以在战场上扭转战局,获得天时。
然后,他问了一个极其奇怪的问题。
“是亡兄给您的吗?”
眼神瞬间幽暗,然后以袖掩口,纤映只是轻轻地微笑。
沉羽深吸一口气,收好木盒,他再次,深深向面前的女子颔首致意。
请稍等片刻,我会将你和莲见一起送入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