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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维心里郁闷,本来想离开,看看冯谦赖着不走,又勉强着自己留了下来,转到树的另一边,默不作声地开始干活。
小屁孩心里有火发不出来,一股子邪火都用在干活儿上,动作麻利非凡,小手在树枝间极快地穿梭,令人眼花缭乱。
林子佼强笑:“冯谦,你看维维这家伙,他刚才肯定是故意偷懒的。”
冯谦还在想着刚才的事,低头躲避着她的目光,一声不吭。
刚才那些人的议论和嗤笑对他而言是常事,他对这些几乎已经麻木了。
可是让林子佼也跟着他忍受白眼和嘲讽,他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别人讨厌他,看不起他都是应该的,谁让他有一个那样的妈,还有那样的家?
他不想让林子佼跟着他受气受委屈,可他也不想失去林子佼的友谊。
他只有这么一根救命稻草,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不在乎他的家庭,只在乎他这个人。
他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了林子佼的友谊,他的人生将是怎么样的灰暗。
就算他学习好,能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他自己心里知道,他是从什么样的家庭里走出来的,他自己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自己。
所有的骄傲和努力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就是一个破。鞋的儿子,都不知道他的爹究竟是不是冯大喜。
那个女人,郭翠花,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的娘一样呢?
还有他爹冯大喜,他怎么就不能厉害点,管住自己的婆娘呢?
……
大铝盆盛着金黄的玉米面糊糊,里面混着红艳艳的枸杞,看起来煞是好看。
到了摘枸杞的日子,一般人家摘枸杞的时候,都会想办法夹带些枸杞回家,好给自家人吃个新鲜。
冯谦娘郭翠花操着勺子给每人盛了一碗,又拿出糖罐子,给冯谦和她自己的碗里各舀了半勺白糖。
“吃哇榆钱,”她说,又看了看眼巴巴瞅着糖罐子的女儿冯小霞:“看甚哩看,死丫头片子,有糊糊喝就不错啦,还想白糖?”
老冯家当家做主的是郭翠花。郭翠花心里,最重要是她自己,其次就是儿子冯谦。
冯谦就是郭翠花的心肝宝贝命疙瘩,而冯小霞,则是野地里的一棵草,或者干脆是路旁的一泡狗屎。
她对待冯谦和冯小霞的态度截然相反,简直就像一个亲娘一个后娘似的,有时候冯小霞真怀疑,她是不是郭翠花亲生的。
冯小霞目光晦暗,从糖罐子上转到冯谦的碗上,她也不说话,低下头大口地喝起糊糊来。
冯谦的碗里,金黄色的糊糊的中间有一片半透明的印迹,那是已经化了的白糖。
他想起这白糖的来历,又回忆起今天下午听到的张本善跟他娘的对话,顿时觉得一阵腻歪恶心,将碗推到冯小霞的面前,把她的碗换了过来:“小霞,我不想吃糖,咱俩换着喝。”
冯小霞当然求之不得,又怕郭翠花抢回去,勺子稳准狠快毒地落在那片半透明的印迹上,狠狠地挖了一大勺。
一勺接着一勺,小勺飞舞,几秒钟之内,冯小霞已经将还没搅开的白糖都送进了嘴里,齁得她打了个哆嗦。
真甜啊!
等郭翠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她从冯小霞的碗里舀了一勺糊糊一尝,发现死丫头真是精得跟鬼一样,剩下的糊糊里一点甜味都没有。
郭翠花扬手打了冯小霞一巴掌:“馋哥抛,就省得吃!”
哥抛是本地人骂人的土语,意思是大姑娘养的孩子。
郭翠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骂的其实是她自己,又恨恨地给了儿子一巴掌:“你不喝就提前说话,浪费糖给死丫头吃!”
冯谦连面前的半碗糊糊也不想喝了,把碗一推,筷子啪的一声摞在桌子上:“娘,你能不能以后别再要这些东西?”
………………………………
第一百零五章郭翠花的职业道德
郭翠花的火气正旺,又劈头给他一巴掌,把他的头打得向一边歪过去:“死小子话说清楚,哪些东西?”
“就是这些白糖啦,蛤蜊油啦,挂面鸡蛋啦的东西,咱们家没有这些也饿不死,你就不能像别人家一样,有甚吃甚,有甚用甚,凑合着过日子不行吗?”
冯谦憋了很久的话倾巢而出,对面的冯小霞被大哥的勇敢惊呆了,大张着嘴,糊糊从嘴角边流了出来,看着十分恶心。
就连从来没什么存在感,只知道吃饭干活的冯大喜都放下筷子,愣怔怔地看向儿子。
这小子失心疯了吧?
不怕被他娘打死吗?
郭翠花还真没有打儿子。
被亲生儿子当着男人和女儿的面揭了丑,她的眼皮一下一下疯狂地跳动着,嘴角气得直抽抽,看起来面目狰狞又可怖,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冯小霞做为这个家里常年的受气筒,最先回过神来,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喝完碗里的糊糊,用手背抹一下嘴,站起来就往外跑。
“我去给鸡拨草!”
她娘肯定要生气,跑得慢说不定就会受连累挨打,冯小霞跑出去院子才喊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转眼就没影儿了。
冯谦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满脸大无畏地看着郭翠花,好像他妈今天不给他说出个一二三来,他就没完了似的。
“他爹,你看看,你看看,”郭翠花气得手指直抖,指着冯谦对冯大喜告状:“我为了咱们这个家连脸都不要了,他小崽子吃着我的穿着我的,敢编排起我的不是了!”
冯大喜尴尬得无以复加,重重地咳嗽一声:“榆钱,你娃娃家的不懂日子艰难……”
冯谦蓦地站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爹,你能不能有点男人样!”
冯大喜再怎么绿泥糊顶,哪怕自家院子里夜夜进人都能忍,就是不能容忍亲生儿子这么说自己。
他的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气急之下操起糊糊盆里的勺子,照着冯谦头上就是一勺。
能动手就不哔哔,冯大喜在冯谦的身上,倒难得地很有男人样。
一声闷响之后,金黄色的玉米面糊糊和殷红的鲜血混杂在一起,同时从冯谦的头上流了下来。
冯谦只觉得头上一痛,脸上一烫,一股热流顺着脸就流了下来,这时候他还没想到头上流血,只以为是被玉米面糊糊烫的。
他随手抹了一把脸,看到手上的血迹,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郭翠花一见急了,劈手夺过勺子给了冯大喜一勺:“你咋下手这么狠,他可是你亲儿子啊!”
冯大喜抬起胳膊挡住勺子,难得地爆发了男人的血性,将桌子一掀转身就走:“妈的,谁知道这小崽子是不是我的种……”
桌子当啷一声翻了,饭盆打翻在地,金黄的糊糊流了一地,混和着郭翠花的怒骂声,冯大喜声音夹杂在这些声音里,被淹没了一大半。
然而鬼使神差地,冯谦却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炸了锅,就连头上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他不是他爸亲生的!
他不是他爸亲生的?
冯谦想起冯大喜对他不冷不热的那股劲儿,想起冯大喜看他的眼神,还有每天夜里进进出出自己家的那些男人。
冯谦立即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一只手捂着头上的伤口,像只狼崽子似的看向郭翠花,那眼神是阴郁而陌生的。
“死不了的老货!你咋不让狼叼走呢!”郭翠花骂着冯大喜,过来检查冯谦的伤口:“榆钱过来,娘看看伤在哪了,等这老货回来的……”
冯谦退后两步不让她碰他:“娘,我爹是谁?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
郭翠花不觉得对不起儿子,于她来说,冯谦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冯谦和这个家好,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那些男人付出了吃食或者金钱,她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谁也不欠谁的。
不是有句顺口溜么:你舒服,我痛快,固定资产都还在,各取所需,何乐不为呢?
郭翠花认为,她自己也是有道德底线的,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跟那些男人们来往,只是她赖以谋生的手段。
在谋生的同时,她肯定要保证,生下的孩子是冯大喜的。
对郭翠花来说,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
“放你娘的狗屁!你爹就是冯大喜那死货,老娘如果不是嫁他这么个穷家破户,不是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人,用得着这么丢人败兴啊!”
郭翠花也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怎么地,话声里带上了哭腔。
你也知道丢人啊?!
冯谦看着她,恨恨地想,鲜血从他头上流下来,漫过眉毛,糊住了眼睛。
郭翠花急了,上前两步扭住冯谦,粗暴地拨开他的手查看伤口,同时有点心虚地为自己辩解,唾沫星子四溅:“老娘这样不是为了给你挣钱念书?你爹没本事,家里欠一屁债,老娘再不想办法,你还念甚书啊?!”
郭翠花扯了块破布按住冯谦的伤口,听到儿子幽幽地说:“别人家也困难,不是照样过日子,也都没像你这样。”
“我哪样啦?!”郭翠花终于哭了出来:“我这样不是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家?你当我这样是为了我自己?”
头上的伤口腾腾地跳着疼,郭翠花的声音尖厉地向耳朵里钻,冯谦心烦意乱,知道自己再怎么跟母亲说都没用,忽然万念俱灰,决定破罐子破摔算了。
不过他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能保得住他心底最珍视的那份友谊。
他推开郭翠花的手,任由血流过面颊,直勾色地盯着郭翠花,看着十分的狼狈可怖:“那好,别的我不管,我就一个要求。”
“哎哟活祖宗,按住头,看血流得……你说,你说你要甚了,娘全都答应,只要你按住伤口!”
冯谦幽幽地看着她,眼神悲伤又绝望:“娘,我只求你以后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林子佼,别把她和咱家扯到一起,你不配,我……也不配!”
眼看冯谦头上的血染红了衣服,别说只是不提别人家的一个小丫头,这时候就是让郭翠花杀人,她都能答应下来。
郭翠花忙不迭地点头:“行行,好说,你先按住头啊!”
冯谦这才扯起那块破布,再次按在头上。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上发冷,堪堪向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
郭翠花急急过来,扶着他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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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牛吃了赶车的没王法了
罗布村唯一的赤脚医生名叫朱春明,在罗布村也算是个能人,是这个时代农村里典型的“万金油医生”。
他的卫生所开在家里,外面是处置室,里面放了两张小床做为病床。
朱春明是家传的中医,前几年又参加了县上的培训班,学了些基础的西医手段,勉强算是中西医结合。
事实上,直到今天,在基层乡村的卫生系统里,多数都是类似朱春明这样的“万金油”大夫,限于医疗条件和自身能力,他们什么都懂点,又什么都不精,处理些普通的小病小痛,缝合小型的,不太复杂的伤口,遇到治不了的病,就把病人送到县医院去。
朱春明这个赤脚大夫也是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