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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了丈夫一眼。
安巴洛示意她不要问,不要说话,两人像来时一样迅速离开。
离开时,海薇夫人忍不住回头,马车车帘拉着,车门闭着,车上的人不知道是谁。
…………………………
安巴洛夫妻二人行色匆匆地离开。
某种意义上说,奥托也是家族的叛徒,作为新一任家主,安巴洛不方便让族人看到他为奥托主持葬礼。另一方面就是……他们的确没有太多时间了。
“大审判”结束后,同时犯下“叛国罪”和“弑君者”的家族本该被剥夺所有特权和贵族身份,集体流放。好在安巴洛于法庭上指控了奥托,此举成功地令温和派与家族中的叛党划清界线,又基于安巴洛等人在遏制东伯克利贵族叛变阴谋中的功劳,最后他们得到宽恕,不需要与奥托等叛党一同背负“叛国与弑君”的罪名,只是受到牵连,被彻底驱逐出罗兰的政治权力中心。
盘绕在港口的毒蛇埋葬进深海,余下的只有一个新的海因里希家族。
就像所有被收回特权被排出宫廷的家族一样,在审判结束,温和派洗清自己身上的重罪嫌疑后,他们必须识趣地尽快离开盖尔特城。
相对双头蛇家族往日的名声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安巴洛心里有数,对双头蛇仇恨深重的人多得数不清,如果不是女王的宽恕本身就是一种默许的庇护,他们能否安全离开盖尔特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接踵而来的落井下石还是让人难以喘息。
登上那些早早准备好,掩去了双头蛇标记的马车时,安巴洛还是不得不承认,父亲没有错。
奥托才是家族真正的骄傲。
这段时间,安巴洛机敏地化解了或明或暗的诸多危机,因而威望水涨船高。族人心甘情愿地奉他为领袖,没有怨言地随着他放弃了家族在盖尔特城时历数百年的宅邸。然而,只有安巴洛才知道苦涩的真相。
奥托早早地将一切准备好了。
他们将前往西部,避开东部教皇国与乌勒帝国的战火,也避开很有可能席卷整个世界的思想之争——在妻子和女儿险些被秘密囚禁后,安巴洛终于意识到原本自己贸然与罗德里大主教合作,参与到宗教皇帝与世俗王权之争的举动有多么莽撞和危险。
……现在离开港口也不算坏事。奥托这么说。
帆船与船载火炮已经彰显出一个航海新时代的预兆,以人力为主,适用性差的桨帆船很快就会被彻底淘汰出天国之海。私人武装的时代也将随之一去不复返——在桨帆船时代,他们能够武装自己的商船,可一旦进入帆船时代,一个家族再怎么雄厚也无法制造那么火炮武装大吨位大规模的舰队。
能够完成这一重任的,只有国家,唯有国家。
唯有强大且统一的王室政权才能以庞大的海军舰队震慑敌人与盗匪。所有商船,都将依赖帝国海军的庇护,与海军的强弱同兴衰。
新市场已经开辟,罗兰的海上帝国已经出现雏形,手握新航线的王室已无人可以阻止它的崛起和扩张。再痴守海港不愿离去,最后只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不如现在就离开……到西部去,去往那些被所有人忽视的地方。
受“叛国”和“弑君”同族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或许事一百年,或许会更久——海因里希家族都不会拥有参政的资格。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未来的宫廷风云变幻,新旧时代的天翻地覆将碾碎很多古老陈旧的事物,远离权力也就远离了那些惊心动魄的风险。
在被野心支配那么久,久到强大的皮囊下生满腐肉和蛆虫后,他们也终于有时间来清洗自身。海因里希家族医术高超,离开盖尔特城后,去往荒芜恶劣的西部,去帮助那些修道院,帮他们救助难民。
双头蛇的骂名太久太深,想要洗刷掉人们的仇视很难,但拯救生命的人总会最大程度地得到谅解。
一百年,或许更短,那些沉疴的罪孽总是能够赎清。
等到那时候,所有冠以“海因里希”的人,再也不需要紧紧握着毒药才能保护自己,再也不需要因被世人排斥所以只能以极端的方式团结在一起,再也不需要了……所有拥有“海因里希”的青年,他们都能正常地与人决斗,都能踩着明媚的阳光行走,都能坦然地为人所爱。
都能有光明美好的未来。
除了奥托,再没有人能给海因里希家族这些了。
……………………
晨雾散了,马车顺利离开盖尔特城,安巴洛掀起车帘眺望昼宫的方向,想起最后的那一场谈话。
“最后一件事……”
奥托停顿下来,视线投向了窗外。
安巴洛默然地看着他。
你有条不紊地吩咐了那么多,自己的死,家族的新生,语气平稳单调得像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漠然得仿佛冷血动物。你有那么多的盔甲,你强大到坚不可摧,可等到最后,那个名字还未真正提及,语气就已经下意识地变得迟疑。
盔甲与坚不可摧转瞬间成了悲哀的笑话。
“……如果可以,”阳光透过狭窄的窗户,落到奥托身上。他没有穿黑色厚重的家族斗篷,衬衫在光影中白得像雪,仿佛是曾经的青年站在昏暗里,很少暴露在阳光下的手腕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帮我资助一个叫伊瓦格·洛维的人。”
“然后请他写一本史书。”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不再是吩咐而是请求。一直以来总是站在很高地方的人在这一刻忽然心甘情愿地因另一个人走进了尘埃里。
“一本《罗兰帝国史》,”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算了,叫……”
“《阿黛尔一世》。”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欣喜而又悲伤,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洛维”是个常见于北方的平民姓氏,奥托为什么会认识一个从未有人听说的北方平民,又为什么会要一个平民写一本史书?安巴洛不明白奥托最后请求他做的事为什么这么古怪,就像他不知道那块墓碑是否会永远空白。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海薇夫人自葬礼迟疑到现在,终于忍不住问。
“是个……”
安巴洛沉默了片刻。
“活得很累的人。”
他背起了责任,就什么都要做到,什么都无法背弃。
忠于家族,也忠于爱情。
盖尔特城逐渐在视野中消失不见。
马车经过树林,他瞥见一只蜘蛛蜷缩起细长的腿坠落进地面的枯叶丛里,粘在珠网上的晨露在正午太阳下正如轻烟般散尽,留下苍白的痕迹。
安巴洛将视线投向前方。
别了,双头蛇。
别了,奥托。
第120章 是件好事
“把博利伯爵的信给给我。”
女王在靠窗的高背椅上坐下; 吩咐。
太阳已经升高了,女王坐在透过彩绘玻璃窗落进来的光里,穿着亮银缎的长裙; 边缘反射微光构成如教堂圣灵雕像般的轮廓剪影。那银色的光芒既神圣也威严; 却不带暖意。
凯丽夫人将信交给她时,碰到了女王的手指。
带着晨雾未散的凉意,又冷又坚硬。
凯丽夫人心里轻轻一动。
女王接过信; 低下头读了起来,
凯丽夫人看着她被阳光镀上绚丽色彩的银发,淡黄的信纸在她修长苍白的指间翻过。女王肤色很白,肌肤下淡淡的青色血脉能够看得清清楚楚,给人种又冷又沉寂的感觉。
依稀有些像另外一个人。
“一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消息。”女王以指尖将加盖有博利伯爵私人纹章的信折叠起来,阳光稍微有些刺目; 她微微地眯了一下眼; 狭长的眼睛越发显得眼型锐利; 宝石般的虹膜在睫毛阴影的缝隙里流出一丝掌权者特有的讥诮和冷酷,“伯爵的麻雀在海上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郁金香”号从博利伯爵手中交到阿比盖尔手中; 标志着帝国海军旧时代的结束和新时代的开始,人们熟悉的“帝国之剑”从此不再征战于大海,而选择将冒险、辉煌和荣耀让给了年轻的血夜; 自己隐没进阴影里。
但这不意味着博利伯爵就此远离帝国的海洋。
或者说,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为帝国效力。
博利伯爵守护玫瑰海峡的时间比占据他一生将近三分之二; 他熟悉往来的船只熟悉帆船消失的航线就像熟悉自己手心上的纹路。从海军将领的位置上退下后,他转而成为替女王寻辨查海上间谍的人。
在天国之海决战开始前; 博利伯爵就发现有三艘伪装成教皇国商船的普通帆船踪迹可疑。三天前,博利伯爵追查清楚了这三艘帆船的真正出发地和目的地。
“鲁特帝国和埃尔米亚取得联系了。”
凯丽夫人浅黑色的眉拧了起来,随即那双眼睛里慢慢地染上了怒气:“他们这是想要背弃盟约吗?他们正在辜负您的信任和善意”
“无需这么生气; 凯丽。”女王口吻宽和,“不过是人之常情。”
毕竟鲁特帝国受阿瑟亲王的影响——那艘装满炸药的战船可真是件别出心裁的礼物,鲁特帝国在天国之海决战中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按照鲁特人的计划,他们本该借此垄断“水银海——天国之海——玫瑰海峡”这一主要航线,在天国之海上建起即雅格之后的权威……可惜,那些都随着三日腾空的奇迹而消失了。
如今,鲁特帝国虽有“皇帝”之衔,却无皇帝之实。罗兰帝国虽无“皇帝”之名,却隐隐有成为诸教会国家世俗领袖的架势。
没有哪个国家希望邻国崛起强盛,换做罗兰,也会竭尽全力地打压鲁特。罗兰帝国开辟了新市场,鲁特帝国只要不是傻子,必定会竭尽全力地来瓜分埃尔米亚这块蛋糕——这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
值得商酌的是,女王授意在罗兰帝国内公开在新市场建立贸易站点,是战争开始没多久时的事。而按照博利伯爵的追查来看,那三艘从鲁特出发前往埃尔米亚的商船,起航时间要比罗兰帝国公开新市场消息更早。
通往新市场的航海图到目前为止,还是王室舰队才能够掌握的秘密。当初萨兰船长开辟新航路,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古里安这位埃尔米亚流亡王室人员。
那么,商业重心在天国之海和水银海,几乎从未对埃尔米亚海域进行考察和冒险的鲁特帝国,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航线图?
“只有一个朋友,是件很危险的事啊。”女王低声说,“至少要结识两位朋友,才有谈判的余地。古里安在天国之海游历那么多年,一个能够藏在牛腹中三天三夜的王储,他心里会没有野心吗?”
“是罗兰扶持他登上王位。”
凯丽夫人不快地抿起了唇。
“我们可还送了圣特勒夫斯二世一顶三重冠呢。”女王含着不带温度的微笑,“两者没有什么差别。”
“但我们给予埃尔米亚的,便是恶魔看了,也得说一声宽厚吧。”凯丽夫人说。
“只是相对而言。”
女王不加粉饰地直言。
诚然,基于女王和罗德里大主教的意志,他们与埃尔米亚帝国签署的条约并不算苛刻——但必须清楚地认知,这是与将埃尔米亚纳入为海外殖民地进行比较的。平等的贸易互惠只是相对而言,作为提供武力支持和实力上的强国,罗兰天然且注定在盟约中占据主导与强势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