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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能享受到,李从璟心里也是蛮感慨的。
当晚酒宴散去之后,李从璟和李嗣源俩父子登上楼,远望南方。如今唐军正值大胜,李从璟和李嗣源也各有军功入账,加之灭国之战就在眼前,经过一些酒精的刺激之后,父子俩豪情大发,像两个好友一般,就在楼上头顶星辰,脚踩郓州大城,一起指点江山,评论天下大势,细数当世英雄人物。
李嗣源手指着月光下的大好河山,对李从璟道:“自古以来,中原都是饱战之地。你我脚下这片热土,不知历经多少旷古烁今的大战,出现过多少显赫一时的英雄人物,自齐晋争霸,经魏武兵锋,而至隋末群雄,如今,又轮到了你我父子,与王彦章一决雌雄!在日后的青史上,也会留下属于李嗣源和李从璟的大名,供后人瞻仰!大丈夫至此,岂不快哉?!”
李从璟手中还拧着一个酒壶,他仰脖大饮了一口,豪气的一挥手,将酒壶递给李嗣源,道:“爹,伪梁势微,平灭只在反手之间,何其易尔,不足为夸!要青史留名,供后人评说,当有卫霍之功,封狼居胥,亦当有秦皇汉武之雄,定宙宇,威四方!”
“哈哈……我儿之志,何其壮哉!”李嗣源大笑,接过李从璟的酒壶牛饮一口,又问:“那依我儿之意,当今天下,大势如何?”
李从璟面对栏杆而不去扶,昂然而立,看向远方辽阔而苍茫的天地,道:“当今之世,群雄并起,诸侯争霸,其势比之春秋战国,不让分毫;更为我父说,当今天下,十国鼎立,神州破碎,四夷意动,各行征伐,门阀接踵崩塌,草莽争先而起,战火无一刻消停,争霸无一时休止。天下枭雄,莫不视礼仪若无物,弃道德如敝履,大争之势比之战国犹有胜之!然,天下虽大,在我眼中,强不过四国,锐不过四军,若想天下一统,重中之重,当在败此四军,灭此四国,而后有功成名就之身,彪炳史册之能!”
“何谓四国,何谓四军?”
“四国,北有契丹,南有杨吴,眼下有唐、梁。此四国,皆为当世煊赫之强国,此四国之军,皆为能征善战之军!”
“唐、梁雄则雄矣,契丹、杨吴之流,也能谓之强?”
“父亲有所不知。契丹之族,因居北方苦寒之地,出英勇善战之民。草原之族,幼儿识马,孩童知箭,视马背若家室,拿刀弓如常服,譬若荒原野狼,生而能袭羊。一旦雄主生,则为祸甚大,而若能仿汉习文通商,则有马踏中原之虞!”
李从璟继续道:“杨吴之国,起于唐末烽火烧九州之时,征战江左而无人能挡,若干年来,大才辈出,人杰不断,先有吴王杨行密,后有权臣徐温,今又出奇人徐知诰,皆是治国之能臣,乱世之枭雄,何能小觑?况且杨吴坐拥三十余州广阔之地,手握江淮渔盐之利,而韬光养晦,富民强军,数十年来与中原秋毫无犯,岂非狼子野心?更有甚者,自有唐以来,江南日渐富庶,农兴商盛,扬一益二,何是浪得虚名!黄巢作乱唐室至今,中原烽烟不息,而唯独江左独安,上至世家大族杰出之辈,下至黎民百姓手工之材,莫不争先恐后涌入江左,杨吴如何能不强?其国无雄主便罢,但有雄主,岂非不能问鼎中原,与我等共逐鹿乎?”
李嗣源大惊大愕,他没想到李从璟对天下局势洞若观火至此,心中极为震撼,此时见李从璟论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已是认同了七八分,这便又问:“四强固然强,其他六国如何?”
李从璟大袖一挥,目光炯炯,眼神睥睨道:“西南蜀国,偏安一隅,自困之地,兵弱主昏,守成尚不足,谈何进取!湖南马楚,一群鼠目寸光之辈,勇争于内而怯战于外,土鸡瓦狗耳,何足道哉!岭南之地,土无长物,国无长材,其主所以能有一地者,列国不屑取耳!”
“东越、闽南、荆南之地,国小民弱,争一地之利或能为之,但言吞吐天下之志,何异于蝼蚁撼大树、飞蛾灭烈火?若要征伐,反手之间,以偏师即可平之!”
李从璟一番话,让李嗣源立即酒醒了大半,他看着此时一腔豪情尽显的儿子,那棱角分明的侧脸,竟是别有一番雄姿英发之态,让他看在眼里,心中都涌起一阵惊涛拍岸般的大浪。
这个仿佛昨日还在牙牙学语的幼儿,是何时已经有了挺直的身姿,宽阔的肩膀厚实的胸膛,如鹰似电一般的眼睛?从璟我儿,你的胸中有一副怎样波澜壮阔的江山画卷,你的肚中有多少在翻滚如这涛涛黄河之水的浓墨,你手握长槊横刀立马征战于沙场时,心中又有着多么惊人的志向?
从璟我儿,你长大了。天空何其广阔,大地何其浩淼,当任由你纵横驰骋!
生子当如此。
第183章 千万人拦亦可,杀君不见妾妾见君
李从璟没有在城中留宿,而是回到了百战军在城外的军营,他虽不至于与将士同衣同食,但将一军将士丢在城外,独自享受城中凉床这种事,他是肯定做不出来的。
回到营中,李从璟却没有入睡,而是登上中军大营的一座角楼,凭栏观夜。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方才与李嗣源把酒论天下,将李从璟心中的豪情壮志全都抒发了出来,话未出口他尚且不自觉,言出于心,他才惊讶的发现,原来自己胸中的天地,竟然已经如此之广,自己心中的志向,竟然已经如此之大。
月光微微有些凉意。
穿越以来,身处乱世,虽然有个身为大将未来还未做皇帝的老爹,但李从璟并未因此而安心,因为他深知这个世道的无常,皇帝的儿子照常朝不保夕。所以他十年磨一剑。然而一直以来,他所虑者,不过乱世求存而已。
但自打组建百战军,成立军情处,并且连胜当世良将,百战军一步步扩大之后,李从璟发现,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正在悄然变化。这是这种变化太过隐晦,竟然连他自己平日也没太察觉。而直到今日,随后酒后豪言自然吐出,他方醒悟,原来,他心中已经装满了整整一个天下。
只要不死,他注定是要做皇帝的人。只要不死,他岂甘只为一个普通的帝王?大唐之初,国威赫赫,四夷臣服,华夏疆土南北九千里,东西万余里,甚至连中亚各国、印度都甘愿称臣。他若为王、为帝,难道就没有一颗吞吐八荒的心?
如此观之,在这些面前,石敬瑭之流,又算什么?何足一提?
此类人物,当今之世不知凡几,浩荡的历史长河中不知凡几,与此心之中那辽阔无边的天地相比,他们又算什么?
这样的人,要杀便杀,直接过去一刀捅死,何须畏首畏尾。杀了便杀了,何须顾忌收场?难不成李嗣源还会为石敬瑭报仇?
深呼一口气,李从璟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可鲁莽行事。但他也清楚的知道,此刻心中念头,非是酒精误事,而是出于本心。佛说世间万般皆虚妄,唯有本心是真实,凡事若是出自本心,为之便无不可。
一袭白袍的莫离走上角楼,摇着折扇在李从璟身旁站立,悄然望向远方,此刻神态说不出的写意潇洒,微微笑了笑,“李哥儿可是有事难以决断?”
难得他如此晚还没睡,李从璟没有相瞒,直接问道:“莫哥儿你说,石敬瑭,可不可杀?”
莫离好似并不意外李从璟会问出这个问题,月光下的笑意有些神秘,“那要看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了。”
“什么目的可为,什么目的不可为?”李从璟皱了皱眉。
莫离转身面向李从璟,正色开口:“为仇恨,不可杀;为大业,可杀。”
李从璟愕然,“这是什么道理,缘何因仇恨便不可杀?”
莫离手中折扇上的一方山河图,在清辉下若隐若现,随着他轻轻摇动的节奏,在火把的光芒中仿佛活过来一般,他忽然一把收起折扇,负手身后,傲然而立,看向远天,问:“你可知,我为何要只身离开晋阳,千里迢迢来军中投奔于你?在家万般好,出门时时难。你可知,我为何放着富家公子哥不做,而宁愿来跟你一起颠沛流离?”
问完这个问题,莫离看向远天的眼神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不是一个强壮的男子,身板瞧着有些瘦弱,在夜色下更显孤零,他忽然开口吟道:“今夕梦醒,月下伶仃。月从何处来,月往何处去,月在何处停。怅寥廓,今夕何必梦醒。梦里是归人,梦外身是客。”他又直视着李从璟,目光炯炯,“问一声,敢为远行人,岂无封侯心?”
李从璟怔怔看着莫离,一时张嘴无言。
莫离神色肃然,“你曾跟我说:天地不尽两重,道路不尽九条,只要敢取,连日月都可抓在手里。这当真是你的心声?”
“自然。”李从璟沉声道。
莫离一甩衣袖,抬头面月,语调果决而冷然,“那石敬瑭便可杀!即便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必须除之。若因恨杀人,杀之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而后患无穷,诚不可为!但因大业杀人,莫说一个石敬瑭,便是千千万万个石敬瑭,只要是他挡了我们的路,便该不问前因不顾后果,旦夕之间杀之!”
李从璟有些震惊于莫离的话,但随即暗自点了点头,其实他方才也是如此想,只不过这会儿莫离说出类似的话,更坚定了他的决心而已。看莫离的样子,李从璟就明白了什么,他笑问:“你心中已有了计划?”
莫离阴微微一笑,“之前一直是石敬瑭对我们发难,而我等应之,如今既然李哥儿决心已下,那便攻守易行了。石敬瑭对我们出招,我们接着便是,但一旦我们要对他动手,那就要看他接不接得住了。”
“敢问石敬瑭死期。”李从璟笑得很自在。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动,神态出尘,说出来的话却杀气凛然,“灭梁之日,便是石敬瑭身死之时!”
“上次让他捡了一条性命,是老天护着他,也是他本身势运使然,但我倒要看看,他身上的势运到底有多大,能让他逃过几次必死之境!”
……
李永宁听说百战军到了郓州。
她长居深闺,很少外出,在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百战军抵达郓州的第二日午后了。
她没有立即跑出门,而是坐在铜镜前,认认真真的梳起了妆。四年以来,她几乎日日都是素颜朝天,发鬓也不过是随意挽个结罢了,几乎忘了打扮是怎么样的一件事。但是今日,当她按捺住心中奔腾的喜悦,坐下来静静梳妆时,她才发现,原来很多东西是女人与身俱来的天性,是无论过去多少日子都不会忘记的。
就像四年以来,她从未忘记过他的一颦一笑。
从第一次认认真真看他,到四年前最后一次见他,他小时候故作老气横秋的肉嘟嘟小脸,他长大后一举一动之中透露出来的英气,这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他笑得时候,露出了几颗牙齿,她心中都有一个准确的数字。
四年了。
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她离开了他。如今,她一生中最好的岁月还剩下几天?
花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完成了梳妆,最后放下牛角梳的时候,她依旧白嫩如水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四年来他都不曾主动来看望过自己,这回自己出城去,他愿意见自己吗?他会不会还在逃避,还要逃避?逃避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坚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