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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这话问得宽泛,含义不甚明确,然而木哥华身份摆在那里,李从璟此问,他自有应答之词,言道:“草原契丹独强,北漠草原尽在契丹之手,北漠以西,尚有许多部族各自为政,势力较之契丹显得弱小。契丹境内,八部酋长失其权,北漠之地,半数为契丹城郭,契丹势力已然稳固。”
李从璟点头表示了然,随后又问:“契丹如此强盛,贵部之前何以会起兵,与之相争?”
木哥华面不改色,奋然道:“契丹残暴,本族民不聊生,是以不惜以死相争。”
李从璟摇摇头,似是不赞成木哥华的话,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因不智而起兵,所以未半载而兵败。君不仅失往日之荣华,今亦被迫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岂不可悲?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当识进退,知荣辱,如此方能保全身名。”
“尊敬的将军,木哥华身为首领之子,不能保全族内民众安然放牧、生活,不能让族人不受压迫,便能享受一时荣华,何异于自掘坟墓?木哥华曾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黄头部虽无力建国以御契丹,却不乏与民共进退之心!”木哥华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知是否喝多了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潮红,情绪看起来逐渐有些激动。
李从璟仍旧摇头,再次说道:“君之志气、勇气固然可嘉,然因逞一时之勇,而使部族毁于强军刀下,本帅窃以为此非明智之举。依本帅看,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君身名计,此时若是知难而返,自缚于耶律阿保机身前,或可受契丹所用,至不济,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无需再如眼下这般,受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
这番话,李从璟将形势分析得很明白:契丹势大,根本就不是黄头部所能抗衡的,与其跟契丹争斗,被四处追杀,朝不保夕,不如“痛改前非”,向契丹低头,若是如此,以木哥华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被契丹启用,以安定人心。若是木哥华投降,阿保机为彰显其胸怀,又为统治需要,至少不会杀木哥华。如此,最不济,木哥华一生被契丹“软禁”,但衣食无忧,不必像现在这样受苦。
木哥华闻言,轰然起身,慷慨激昂道:“耶律阿保机亡我部族,杀我族人,屠我兄弟,辱我酋长,致使黄头部蒙受前所未有之灾难,如此血海深仇,木哥华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怎可数典忘祖,向仇人低头,做仇人的家犬?”说罢,离席,向李从璟一礼,起身时昂然道:“今日承蒙将军盛情相待,木哥华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木哥华定有所报,告辞!”
说罢,带上西奴,头也不回,大步向门外走去。
席间,卫道和章子云相视一眼,再一同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嘿然一笑,站起身,拦下意欲离开此地的木哥华。
翌日,节度使府邸,李从璟东书房,卫道、章子云和李从璟三人相对而坐。
李从璟面有微笑,问卫道和章子云,“你等认为木哥华如何?”
卫道身份较高,章子云让他先说,他好整以暇道:“锋芒内敛,举止有度,谦虚谨慎,然其内心,实则刚毅坚强,有热血雄骨,观之似有复仇之志。”
昨夜,木哥华因与李从璟“言谈不快”,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嫌,准备离去。李从璟将其拦下,夸赞了一番木哥华的赤子之心,又邀其留饮,是以最后宴饮至半夜,宾主尽欢而散。如今,木哥华等数十人,就在节度使府邸暂住。
章子云很认同卫道的分析,他道:“身为亡族之子,在草原部族皆不接纳、反而派兵追杀的困境中,能奔逃半载而不至死,殊为不易,可见木哥华之能。席间我观他身边之人,莫不具有英武之气,尤其那名为西奴者,似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对木哥华言听计从,整场宴席,目光都不曾离开木哥华,亦不曾饮酒,护卫之意很是明显。半载逃亡,身边只余数十人,而犹能得到随从如此忠诚相待,木哥华非常人也!”
李从璟颔首笑道:“固非常人,然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英雄又当如何?”
章子云不语,卫道不喜藏着掖着,直言道:“木哥华,本草原夷族,倘若不能为我所用,为免后患,当杀之!”
李从璟笑而不语。
卫道见李从璟这番模样,便试探着道:“席间军帅曾以言语试探木哥华,观其反应、言行,军帅以为,此人可用乎?”
“席间本帅三试木哥华,初以契丹强盛之故,试其胆色;再以个人荣华富贵,试其心智;三以眼前形势,试其智慧。有胆色,方敢继续与契丹为敌;心智顽强,方能不计较一时荣辱,不会为财物权力所动,不改其复仇之志;智慧非常,才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有此三者,才能成为我等之友,共谋契丹!”李从璟淡淡道。
章子云稍倾上身,显露出好奇、关切之意,“那以木哥华的对答、反应,公子觉得,此人可用么?”
李从璟意态从容,不紧不慢道:“初观尚可。然谋大事者,必不能因一时之意、几面之交而定盟友,当务求熟知其秉性,否则大事不成则罢,更会累人累己。”
章子云立即醒悟过来,“如此,尚有待观瞻。军帅将其安顿于府中客舍,既显示了亲近之意,另外也是有此用意吧?”
“然也。”
卫道忽然道:“若真要用此人,下官窃以为,尚有一事,需得先试上一试。”
“何也?”
“其人待大唐之心。”
第268章 强一地也强一国,最是谍斗能惊心
木哥华前来幽州拜会,于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在对其起居妥善安排后,李从璟又投身到建设幽州的工作当中。他虽有意重用木哥华,但一来欲速则不达,这件事急不得,二来木哥华是否可以用,尚有待观瞻,不说其他,其待大唐之心如何,就需得时日去观察。
李从璟若是要用木哥华,不可能是用狼驱虎之计,木哥华若是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自然乐得帮他复仇,用他来对付契丹,但若是木哥华对大唐缺乏敬意,或者不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当下或许仍旧会用他,但怎么用定然是有区别的。
幽州边军一场雷厉风行的都试已经接近尾声,百战军裁员比例不大,但绝对数目却也很多,达到了三千人左右,这主要是因为攻克怀州后的数次大战,百战军人员膨胀过快,使得将士素质不齐整。
百战军尚且如此,卢龙军虽军力只在百战军一半,万人而已,但遭淘汰的将士却也达到了两千余。除此之外,幽州各镇镇军军力保留下来的在十之七八,这并非是镇军战力比卢龙军强,而是李从璟根据实际情况,对这些镇军的要求放低了些。尤其是边关守军,被裁汰的并不多。精兵强军之策,虽是大刀阔斧进行,但也不能盲求一步到位。
空缺出来的兵额需要补充,不仅如此,李从璟尚有扩军的打算。只不过扩军之事,需得粮食、军械足够之后,才会大规模进行,前期最多招募一些“预备役”人员罢了。因有李从璟去年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事迹在前,募兵之事进行得很顺利,各镇尤其是幽州募兵现场,闻讯而来的热血儿郎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在这种情况下,要募得精壮儿郎自然不难。
募兵之后便是练兵,此间事百战军早已轻车熟路,李从璟依旧让彭祖山统领全局。彭祖山训练新卒的本事毋庸置疑,这在之前已经得到充分证明。除此之外,李从璟让孟平、郭威两人为辅,助彭祖山统率幽州节度下九州各镇的练兵事宜。
练兵之外,农事的各项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大规模开荒、整地已经结束,因时间紧迫,不能错过春种,兴修水利、灌溉设施的工作,只能和春耕同时进行。卫行明等李从璟故吏,和费高章等本地各州文官,此时都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初夏,王不器向李从璟汇报,他带领九州各级官吏,于平州、蓟州、幽州、沧州沿海一带已兴建了大小渔场十几座,更为可喜的是,新建了两个大型的海盐制造地。幽云的渔盐之利自然无法与江淮相比,但在王不器的挖掘下,以他老气横秋的说法,今年的产量可以是往年的三倍往上,这个数量就相当可观了。
有了这些,李从璟就不愁来年无钱练兵、扩军,增加幽云军力。
同光元年,李从璟北上后,曾立志要“变幽云之天”,如今无论是军事还是农事,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他的这个志向,也终于不再是空谈,而是实实在在要实现了!
无论是幽云,还是大唐朝廷,对李从璟的所作所为基本都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因为诸方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谋求一地、一国的强大,所以各方都很配合李从璟。但也有的人不愿意见李从璟做成这些事,特别是在李从璟将各项事务都处理的有条不紊,眼看就要成势的时候,有些人坐不住了。
李从璟原本就很关注草原形势,从未停止过对草原的渗透,力求有朝一日能从内部给契丹找些麻烦,甚至是给予其重创。特别是在木哥华到幽州之后,李从璟更加加紧了这种步伐。然而,有这种心思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幽、蓟、檀三州边界,顺天镇。
作为幽云之地一个普通县城,顺天军镇只有镇军不到五百人,镇将名叫赵天河,同光元年刚过四十,如今已在不惑的年纪上走过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对赵天河而言,年龄上的不惑,并未真正给他带来不困惑,相反,他前些时候的日子就充满困惑。
前些时日,新上任的幽州节度使下令在九州开展都试,要求军中裁汰都试不合格者,顺天镇军被裁汰者达十之三四,都试过后,整个军营为之一空,在周边军镇中沦为笑柄。
“论杀蛮子,老子顺天镇何时比谁差过,老子两个队的杀敌数,就能抵得上那些龟孙子两百人,妈了个巴子的!论军功,老子顺天镇军功赫赫,凭什么是老子被裁的人最多?!”
这是赵天河在裁军之后,经常牢骚的一句话。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作为赵天河最亲信队正的赵武,都会一言不发。
赵天河的领兵之法与寻常将领不同,他麾下虽然有三百人,但实际上,每逢契丹入境,辖境有战事,他都只带六十人出战,去猎杀契丹游骑、离开大队的小股骑兵。每每出战,其必有斩获,而己身伤亡却很小。这并非赵天河个人武力如何出众,全赖其领兵之法。
赵天河用三百镇军的资源,去训练了六十名精骑。于他而言,那六十骑才是战力,至于另外两百多人,赵天河只不过顺手带带而已。
“与契丹蛮贼作战,步卒无用,唯有用骑兵,而寻常骑兵又无用,必须用精骑!边军穷,军费就那么点,与其平摊到三百人头上,结果练不出一个精锐,在契丹蛮贼面前白白送死,不如全用来训练精骑,这才是领兵之道!”这是赵天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此法曾为赵天河创造过震惊李存审的战绩,但是同样,因为他疏于训练其他士卒,又曾被李存审训斥,是以他虽屡有战功,却升迁缓慢。
同光元年秋,本已升任檀州折冲校尉的赵天河,在离开顺天镇的前几日,因部下强抢民女,被恰好路过的李从璟撞见,由是被剥夺了升迁的机会。那份崭新的任命书,在他手中还没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