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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在宰相府门前预见、推演出的场景,他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些。
李从璟知晓,在眼下事关契丹和耶律敏命运的抉择面前,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他就没有把握说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边。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滑过,桃夭夭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她回过头来,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望着李从璟,“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个复杂的……存在?”
“的确够复杂。”李从璟苦笑。
“然而有些时候,女人却又很简单。”空灵的声音从桃夭夭樱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扬,有些难以捉摸。
李从璟无力道:“桃大当家,能不能直接说谜底?”
桃夭夭感觉自己方才一番丰富的微表情全都给浪费了,她横了李从璟一眼,留下一句话就丢下李从璟,大步离开了屋子。
而听了这句话的李从璟,则怔在纸堆书海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从纸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孟松柏,“传令李彦饶,替孤王约见耶律敏,地方就在一品楼。另外,给孤王准备热水、饭食。”
桃夭夭的话给了李从璟一线灵感,可能连耶律敏自己都没有搞懂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替她弄懂了,站起身来的李从璟,嘴角又挂起一缕自信而从容的微笑,透过重重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质。自然,他心中对如何说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饱食后的李从璟,眼眶虽然还有些红,整个人却已容光焕发,他乘车出门,比约定时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楼。一品楼是军情处的产业,在酒楼遍地的西楼城并不算翘楚,却也不是寻常所在。
李从璟亲自挑选了会面的雅间,并对一应布置都做了些调整,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李从璟开始亲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虽不常做,但也精通门道,不及多时,雅间便有淡淡清香飘荡,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也就是在这时,耶律敏出现在李从璟面前。
整个阁楼都没有其它人,这间雅间又极为宽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没有墙壁,而是以帘子辅以帷幔加以布置,是以不仅视野极好,空气通透不虞炉火热气闷人,而且微风拂动帷幔,平添几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楼外有树,树外有河,并无其他人等碍眼。
四周没甚么多余布置,雅间中央有一矮几,矮几前后各有一张坐垫,旁有火炉,茶釜正在上面冒着白汽,微微嗡鸣,声如琴弦。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的时候,这个头发束在脑后,只简单插一只发簪的家伙,脸上带着亲善和久违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与氤氲的茶香中,气质淡雅而有书卷气,显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无法触摸,又似乎一触就会梦碎。
就在这个刹那间,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没有人知道,类似的场景曾多少次在脑海萦绕在梦中沉浮,罗衾不耐五更寒,小楼一夜听风雨,望断天涯路。
然而两人四年未见,如今彼为大唐秦王,此为契丹宰相,谁也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人,况且就算是当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见过天日,更遑论眼下契丹即将西征,契丹、大唐关系微妙,个中许多惆怅处,让人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头一起涌现的复杂情绪,耶律敏弯身见礼,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来,坐。这是我特意从蜀中带来的茶叶,品品看味道如何。”李从璟招呼耶律敏落座,为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当初,“我可是许久未曾煮茶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若是滋味不如当年,你可得给我卖几分面子,休要点破。”
“殿下的手艺,向来都是极好的。”熟悉的笑容与一如往日般的随和举止,让耶律敏心生异样,刹那间的触动,让人觉得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女,最喜他煮的茶么?
他应该是记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种茶,喜放一分姜芯。
第661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四)
“确如当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过一抹追忆之色,她有些感慨的开口,“实不曾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手艺竟然丝毫未变。”
“人也没变,否则你便尝不出这是当初的味道了。”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阳,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儿一笑,却如夕阳,凭空生出些许落寞之意,“自西楼相别,数年来大唐国势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劳。”她心中想问的是,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倒也说不上操劳,只是日夜事务缠身,让人无暇分身,许多事情欲为而不可为。”李从璟的语气中充斥着些许无奈,又好似有些自责,“说起辛劳,你这个做宰相的可不会比我轻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现出来的性子,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处。”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那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亮得厉害,就那么直接打在她脸上,好似这里面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没来由的慌乱,不禁去想:他这是在说,他一直记挂着我过得好不好么?
“各尽本职罢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视李从璟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别数年,殿下今日到西楼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从璟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说这不快之事,你当真要此时相问?”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毕竟耶律倍和徐知诰联手给两川添麻烦的事,就在不久前发生,而耶律倍接下来又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耶律敏几乎是脱口而出,“平定天下,治国安邦!”
“好一个平定天下,治国安邦!”李从璟笑容苦涩,“上解君王之难,下解黎民之苦,这的确是我平生之所愿。然而现在,这个志愿恐怕难有实现之期了。”
他的神情是那样愁苦,仿佛一个君王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遭受了臣民的抛弃,他曾是那样光芒万丈、不可一世,故而这份愁苦与落寞,就显得犹为悲惨。
耶律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从璟,她心口不禁阵阵发疼,如给针刺一般,她迫不及待的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何等难处,是连你也化解不了的?”此时此刻,善解人意如她,体贴李从璟之难处如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李从璟北上目的的问题。
“我且问你,当日在幽州,你为何舍弃固有的富贵生活,去为屯田之事奔波劳碌?”李从璟忽然目光炯炯的问。
耶律敏怔了怔,不知李从璟此问用意何在,不等她回答,李从璟已是接着道:“我记得彼时你的回答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后来黑格问你,堂堂契丹公主,为何甘愿为唐朝地方官吏驱使,而不思报效国家。而你的回答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下万物皆该一视同仁,那么为大唐百姓奔波,和为契丹平民做事,又有什么区别?”
耶律敏当然记得她说过的这些话,令她吃惊的是,李从璟竟然至今也还记得这些。当时当日,养尊处优了十数年的契丹公主,跟随李从璟千里奔波,见识到了沙场尸横遍野的惨状,见识到了黎民生不如死的悲戚,见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本性善良如她,遂决定应该做些什么。
屯田也好,回契丹主政也罢,她不过是想让那些在乱世中朝不保夕的百姓,过得能好上那么一分,为此她愿尽所能。这是她作为一介善良女子的卑微心愿,也是她作为契丹公主归来主政后的大抱负。
久而久之,这成了她是耶律敏的存在意义。
这与她当时倾心于李从璟并不矛盾,正是两者的相辅相成,才导致了一系列遭遇的发生。
历史上的君王,既有得意忘形视万民如草芥如李存勖者,也有不忘初心视百姓如己出如李嗣源者。耶律倍、耶律德光是前者,耶律敏则类似于后者,至于李从璟……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天下大争,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大难之年,天下灾祸,也从没有比战火兵祸给人间造成的苦难更多的。”李从璟神情痛苦,“生于乱世,投身沙场是宿命使然,但征战沙场的目的,却应该是以戈止戈。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令百姓人人安居,叫黎民个个乐业,这是我此生之所愿,你可知晓?”
李从璟上辈子不过是个小老百姓,将心比心,这番话自然没有作假。
“敏儿自然知晓。便是因为知晓殿下之志,对殿下在幽州的作为有所感触,敏儿才有投身民政之念,才有今日之耶律敏。”李从璟痛苦的模样叫耶律敏心尖儿打颤,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她几乎下定了决心,这番一定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桃夭夭留给李从璟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你这个呆子,难道不知耶律敏早已倾心于你?
当时他发怔,是因为他早先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原本他以为耶律敏对待他的种种,不过是孤身流落异乡后对所熟之人的惯性依赖,此番回想,似乎并不是如此。
但李从璟也知道,仅凭这个还不足以让耶律敏答应他的谋划。因为耶律敏如今是契丹宰相,有她自己的位置,更有她自身存在的理由,个人情感可以作为谈话切入点,为谈话提供便利、助力,但绝不能是全部依仗。
跟耶律倍、耶律德光直接谈权势即可,因为他们只注重这个最实际的东西,跟耶律敏则不能如此,权势只是她实现抱负和自身价值的手段,并不是归宿,所以李从璟得跟她谈理想……
“但是眼下,此志却难以实现了。”李从璟仰天而叹。
“这却是为何?”耶律敏赶紧追问,话一出口,猛有所悟,一时间神色僵硬,眼神暗淡,“耶律倍与徐知诰联手动乱两川,果真给殿下造成了大麻烦……?”
“两川虽有动乱,眼下却已得到控制,若只是如此,倒不足为虑。然而国中却有人以此为口实,对我加以攻讦,参我恃功自傲,已失军政之才,令我滞留两川,长久不得回归洛阳。”李从璟道。
“何人竟敢如此大胆,这般攻讦殿下?”耶律敏这话一问出口,见了李从璟的神色,顿时醒悟过来,“莫非是……”
李从璟苦笑:“便如契丹,皇子不止一个,故而有争端。”
“既是如此,敏儿该如何相助……”耶律敏低下头,目光落在茶几上,她双手不自觉的绞动着衣角,显得极为不安且焦虑,她没有察觉到的是,这样的动作她已经多年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