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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颔首道:“如今天下大体安定,的确可称已将濒死之人救活,经得起各种医治手段的折腾了。父亲说的不错,往下要做的事,是将新政深化与细化,也是真正伤筋动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具体说来,前面四年,使得地方安定少了乱事,使得百姓有田有所耕,使得漕运再通洛阳,使得盐铁矿场都在运转,使得商人贾货不必担心被抢掠,使得书生能读书出仕,使得官吏都知道该做实事,而不是搜刮民间钱财来奉承朝廷。一言以蔽之,定下了社稷往前的基调,也收获了相应的回报。”
“这些事虽然会触动一些人的利益,但不会太要命,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先前地方安定,是州县平定了山匪盗贼,往后就是在裁汰藩镇之兵;先前兴农是整修荒地,分配良田,落实户籍,兴修水利,往后还要田亩均分,精整田垄,军民相安,官民无事;先前是通了漕运,现在就要整修河道,再疏河渠,清除贪污公款、中饱私囊之辈,打破漕运势力集团的相互勾结,使得入漕之粮,皆入粮仓……先前官吏贪污受贿是常态,往后贪污受贿必受严惩……先前度量不一,往后度量就要统一;先前法度不全,日后法度就要全面……先前没做好的,往后要做好,先前做好的,往后要做得更好……总而言之,新政下一阶段,是对不良官吏和恶势力的大扫除,是让百业俱兴、社稷清明、天下大治!”
李嗣源点点头,“新政下一阶段两个字可以概括,一是‘杂’,二是‘难’。事情繁杂,虽说千头万绪,但朝廷三省六部众多官员,费些时间,总能一一列出章程来,即便有些疏漏的,往后也能一一补充。唯独这个‘难’字,要花大力气处理。”
李从璟敛眉道:“父亲所说的,可是吏治?”
李嗣源颔首,“往后新政的纲领措施,都能条分缕析,一一下发到州县,但要保证新政这般多的条例,都得到有力施行,就必须要朝廷内外帝国上下的官吏,都齐心协力。”
李从璟道:“在推行新政下一阶段之前,父亲要整顿吏治?”
李嗣源抖抖宽大衣袖,“是时候整顿了。治国先治吏,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官吏整顿好了,上至朝廷下到州县,恶势力才好打破,新政才好推行,如若不然,官官相护、官匪勾结、官商为奸、官军逞凶之事,如何解决?”
李从璟微微颔首,“新政推行已久,是该大考天下官吏,选其得力者大加褒奖,查其不力者悉数治罪。”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整顿吏治、削平藩镇、惩治豪强,必然使得帝国上至朝廷下到州县,都有许多官位空缺出来。而我就是要空出这些官位来,让有德有才者居之,让他们和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员一起,重塑我大唐天下官吏的面貌!”
李从璟怎能不理解李嗣源的意思,他这是要给帝国官吏大换血!
去浊扬清!
若真能如此,那不仅是帝国官吏的大换血,也将是帝国本身的大换血。
如是,“新”官吏配合新政,天下风气,必然焕然一新,帝国面貌,也将焕然一新。
这已无异于重塑一个帝国。
踏碎世界的黑暗,让世界重现光明,这是惊天手笔,更是百年大业。
可以想见,多年之后的大唐帝国,不仅是一个全新的大唐帝国,也必将是一个强盛的大唐帝国,这跟摔碎所有的瓶瓶罐罐重来一遍,已经几乎没有区别。
李从璟、李从荣、李从厚三兄弟面面相视,都被李嗣源的心胸魄力折服,一起下拜。
现存的秩序是浑浊黑暗的,先打破现存秩序,后建立新秩序,这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起身时,李从璟心头一片清明。大换血是大手笔,大换血也意味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要削平藩镇,要肃清州县,要打破现存各种利益集团,必将引起整个帝国的动荡,甚至引起整个天下的翻腾。
这已经不是路漫漫其修远兮,而是一场已经迎面压来的,暴风雨下尸横遍野的战争。
这场战争,戎马十多年的李从璟,第一次没有必胜的信心。
因为,天下皆敌。
第736章 一朝掌得天下权,我为万世开太平(四)
如李嗣源先前所说,李从璟兄弟三人从宫城离开时,早已是明月高悬。宫城楼高墙高巷道深,平日里李从璟等人本是不必走这等巷道的,今日因为天色已晚的缘故,也无法从宫殿横行。
一路上李从厚都在不停说话,自打李从璟回来后,诸事繁忙,倒是不曾与他好生相聚过,他又是好奇心浓重的年纪,免不得逮着李从璟问东问西,李从璟也都含笑一一作答。
相比之下,李从荣的话就要少上许多,只是偶尔插一两句进来。只不过自打离开李嗣源的视线,李从厚对李从荣就少有好脸色,往往对方每说一句什么话,他都要冷冰冰的顶回去,便纵是无话可说,也少不得横上李从荣一两眼,好似李从荣欠他钱一般。其间李从璟倒是歉然看过李从荣两回,见对方神色坦然,并不因为李从厚的年少气盛而见怪,也就没有多表示什么。
待到了宫门,三人就要分道扬镳,李从厚好似还有许多问题,一时竟是没有放过李从璟的意思,李从荣无意多留,与他两人告别。
李从荣上马带着等候的随从走后,李从厚拉着李从璟往大街上走,他将双方的随从都抛在老后面,摆明了是有密语要跟李从璟说。
直到李从荣的身影在街口消失不见,李从厚这才神色复杂看了李从璟一眼,然后心事重重道:“大哥归来已是许久,对二哥在洛阳做下的那些腌臜事,想必也都知晓了吧?”
李从璟嘴角动了动,“你知道的,我当然都知道。”
李从厚颇有怨气,“但我看大哥你好似并不怪罪二哥,这是为何?”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悠远宽阔的大街上,“我当然不怪他。”
李从厚一脸惊诧,满眼都是无法理解,难道李从璟不该说当然怪他?为何却要说当然不怪?当然二字未免也太理所当然了些?
见李从厚一脸不解,还有为自己感到愤怒的神色,李从璟声音温醇道:“有些事你日后会懂。现在不懂,只能说明还不到懂的时候,到了你该懂的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李从厚有些被绕晕。
李从璟笑着扰扰他脑袋,“去做你该做的事,你不是想征战沙场,成为一代名将吗?那可懈怠不得。若想来日我出征的时候带上你,光有一身勇武可不够。”
李从厚半晌没想明白李从璟先前的话,闻听此言,立即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到了战场上,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然后他眨了眨眼,“大哥,有些事只有你和父亲知道,我不知道,那你能否告诉我,朝廷是否会对楚地用兵?到时候是不是你领兵出征?”
李从璟笑道:“方才我不是说了,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
李从厚顿时苦下脸来,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今日月色不错,月光都能映出牌楼的影子来,李从荣骑马不急不缓行走在大街上,低头不语。街上有武侯铺的军士巡夜,却也没有谁会不长眼来拦赵王的驾。离开宫城不少路程后,李从荣身旁一名心腹靠近他,压低声音忿忿道:“宋王那般横眉冷眼的做派,真是看了都叫人心头冒火,秦王也不说说他,殿下也太辛苦了些……”
他话没说完,就见李从荣转头向他看过来,眼神冰冷,他连忙闭紧嘴巴。
回到赵王府,经过边镐的院子时,李从荣见院子里还亮着灯,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打算进去。但他刚走出两步,素衣在身的边镐就走了出来,在门前见礼,“殿下不进来坐坐吗?”
李从荣回礼,“天色已晚,本不欲打扰先生。”话虽如此,还是入院进屋。
两人面前没摆小案,相对而坐,此时已是不方便用茶,边镐直接开口问:“殿下今日进宫,巳时去,临近亥时方归,想必与陛下谈了不少事。”
听了一日课,李从荣也有些疲乏,不过他仍是坐姿端正,“秦王、宋王也在,说国事也说家事,不免回来的晚些。”
边镐微微点头,“秦王归来已有半月,今日进宫,想必会和陛下说起一些要事,不知殿下得了多少?”
李从荣苦笑道:“倒是说到了新政,也说到了楚地用兵之事,不过都是泛泛而谈,偶有深入的,也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没甚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到了最后,也没决定是先对楚地用兵,还是先着力推行新政。”
“哦?”边镐略感意外,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倒也是,毕竟都是大事,实难一下就拿定主意。”
“正是如此。王兄与陛下言说半天,间或还有争论的时候,孤王听着头晕,都不知他们在争论甚么,在孤王看来,那些东西本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李从荣讪讪道。
边镐感到有些头疼,他现在偶尔也会自疑,以李从荣的资质,便是有他辅佐,是否又真能成事?然而他却也没有选择,他总不能去选择李从厚,“殿下今日入宫,总不至于一无所得?”
李从荣回忆片刻,寻思道:“王兄提了件新事,叫什么学院,总之与太学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还说要召集天下名儒,好生为帝国培养一些可用之才出来。先生你也知晓,新政毕竟需要用人。不过王兄对朝廷现有官吏好似不太满意,说他们既不能针砭时弊,又不能匡扶社稷,都只是一群腐儒,真正有用之人,就该懂得经世致用之道,能解决各方面的实际问题。”
边镐耐着性子听李从荣说完,细细想了想,却发现一无所得,名儒、人才、经世致用,老生常谈的调子。如今天下大争,莫说李唐,杨吴也在这些方面下了苦功。
又说了些话,边镐差不多该问的也都问过,见李从荣神色疲倦,便道:“殿下入宫一日,想必也乏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李从荣点点头,疲惫起身,与边镐执礼作别。
走出两步,刚到门口,李从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边镐一眼,“最近常有人在孤王面前进谗,说先生到洛阳来,辅佐孤王是假,为杨吴探听洛阳虚实才是真,实乃细作无疑……”
边镐心头一跳,面上不声不响,反而很快露出几丝不悦来,低眉敛目道:“难道殿下也如此认为?”
李从荣露出温和笑意,“孤王自然信得过先生。先生安歇,孤王先走了。”
边镐送到院门口,回到屋中之后,不禁暗暗沉思,反省自打到洛阳来,是否有露出什么破绽。片刻之后无所得,又反省为李从荣出谋划策,是否真使他受用了许多。而后又反复咀嚼李从荣方才那句话,探寻对方说这话的用意,如此几番,不知不觉间,竟是枯坐了半个时辰。
临近子时,林安心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
边镐一看到对方,不禁眉头微跳,“林司首,演武院的事,暂时罢手。”
林安心正要坐下,闻言立即起身,怒视对方,“青衣衙门与军情处明里暗里已经交手好几回,对演武院的渗透也到了最后关头,就差临门一脚,就能探知军备研制处底细,这等时候你让我停手?”
“停手。”边镐看着林安心,语气不重,但口吻不容置疑。
“给我一个理由!”林安心拼命压制怒火,胸口剧烈起伏,风景壮观。
边镐眼神坦然而锐利,“林司首,你到洛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