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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自我父兄主事岭南,数十年间,我等内养百姓,外御边患,几无一日安宁。千百年后,后人评说起这段历史,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主事岭南时,与南诏血战数十年,拼命护得一方百姓安宁,完成了康承训、高骈未竞的功业?可会记得我刘氏一族,年复一年南向用兵,子孙死伤无数,耗费钱粮巨万,就为不让安南割据一方?”
刘龑的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凄凉,是平淡还是悲愤,但这些话此时此刻从一国之君的口中说出来,都显得格外沉重而深邃。
沉重胜过山峦,深邃胜过大海。
或许,每个人都希望被他人承认,至少是那些优点被承认;每个君王都希望被青史承认,至少是那些功劳被承认。
在历史的长河中,所有人都会死去,所有国度都会灭亡,他们与它们,能渴望留下什么?
刘龑知道,又不知道。
所以他面对十万唐军来伐,在番禹朝不保夕的时候,会说出这样一些话。
秋风过也。
天地无声,也有声。
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得精彩些,每个国度都希望存在得辉煌些,可以被更多人记住,哪怕只是他们的名字。
第883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八)
崇文殿内,李从璟坐在皇案后,认真翻看那本《处分语》。
时至今日,《处分语》已经不是一本书册,因为内容的与日剧曾,它本身也增加到了好几本。
因为天下还未彻底平定的关系,《处分语》中对于各个割据势力,也都有较为详细的介绍。
目下映入李从璟眼帘的,就是有关岭南的内容。
阳光越过宫城的层层屋檐,穿窗过门,落进大殿内,在殿中的地板上铺陈开来,一股股光柱中,细尘轻舞飞扬。
李从璟放下手里的书册,看向窗外,凝神思索。
少时之后,李从璟提起玉笔,在一份折子上写下一段话。
字数并不多,只有寥寥数语:
“岭南官、将,若无侵害百姓与渎职之罪,善待之,不必押送洛阳;若有能继续为官者,令其到洛阳述职;刘龑若是愿降,礼送洛阳。”
敕令写好,侍候在侧的敬新磨恭敬接过,送到大殿门外,再由专人传递到门下省。
已是过了午时,照例该是用饭的时候了。对李从璟而言,他平素不喜欢每餐都大肆铺张,因为有后世的习惯,所以中午的这顿饭,时常就在偏殿用了。
淑妃任婉如这时不请自来,她身后跟着数名宫女,手里托着托盘,托盘上有饮食,“陛下,午时过半了,该用膳了。”
李从璟放下玉笔,站起身微笑道:“那便一起用吧。”
宫里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虽然李从璟心里不在意很多东西,但礼法之道、尊卑之礼,关乎秩序与人心,不尊重就会出乱子,他也不曾怠慢,后宫上下,能随意出入崇文殿的,也只有任婉如一人而已。
原因无他,只因任婉如马上就要加封皇后了。
吃过饭,任婉如也不赖着,规规矩矩的就要走,李从璟留着她,两人在殿外散了会儿步,这才让对方离开。临行前李从璟道:“我已经让人去修缮东宫了,若是没有意外,岭南平定后,你会加封皇后,待到明天春,就是册封政儿为太子的时候。”
任婉如喜极而泣,李从璟拉着没让她下拜,“你跟我这些年,没少受累,你的名分是一开始就定下的,谁也威胁不到。另外东宫早立,有利于国政和人心早日安定,我又不是宣宗,不会担心立了太子,自个儿就成了闲散人。”
有小太宗之称的宣宗,生前就没立太子,诸臣劝谏的时候,都给他一句“若立太子,朕成闲人矣”顶了回去。宣宗年间大唐虽有中兴之象,但宣宗薨后,就是懿宗即位,他将宣宗的政绩都玩坏了,大唐国势由此大衰,再也无法收拾,直到黄巢之乱。
番禹。
唐军在番禹完成集结后,当先要解决的便是番禹城外的三万岭南兵马。唯有先攻破这三万兵马的营垒,将其杀败,唐军才能顺利攻打番禹城。
岭南军营垒距离番禹城只有五里左右的距离,其本身就是小一号的番禹城。
营垒中的岭南军并不打算主动进攻唐军,只有在唐军进攻番禹城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击牵制唐军,当然,若是唐军首先攻打营垒,番禹城同样会发兵相救。
郭威召集诸将军议,研讨相应战术,进行兵力部署。
如是,唐军在番禹城外扎营三日后,正式开启了对番禹的攻势。
晨光熹微。红日照亮大地,光明步步驱散黑幕的时候,在岭南军营外,唐军铁甲已经整齐列阵。以指挥为单位的方阵,连接成五千人的大阵,再连接成数万人的海洋,次序分明而又天衣无缝。
在铁甲军阵前,两百架火炮排成四排,火炮手在每架火炮后忙碌着,木箱中的铁球被一个个搬运出来。
两翼,唐军精骑阵型齐整,骏马低首,骑兵肃杀。
当军营里的岭南将士看到营前整齐排列的火炮阵后,无不是脸色大变。阳光虽然照射在身上,却令人感到了彻骨的寒意,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不再是战争的阴云,而是末日的黑潮。
当令旗挥下,火炮甩臂发出第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响动后,岭南军营就迎来了狂轰滥炸。
番禹城中,王延钧在驿馆的房间内醉酒。
陈金凤推开房门走进来,不由自主蹙紧眉头。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酒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呕吐物的味道。王延钧靠着坐塌坐在地上,背对着窗子的阳光,他明明身在光明中,整个人却如一团黑物。
饭食酒壶到处都是,好似已经一两日没有人来收拾过,王延钧垂着脑袋,已经睡着,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如一堆野草。陈金凤靠近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晰的臭味,也不知王延钧多少时日不曾洗漱了。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雷声滚滚,王延钧吓得身子一抖,惊醒过来,惶然挣眼四顾,“发生了何事?来人,来人!”
陈金凤连忙去搀扶王延钧,一语未发已是泪水先流。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为王延钧流泪,而是因为自身的忐忑不安,“陛下……”
城外雷声不止,王延钧浑身颤抖不停,他睁大了瞳孔仓皇四顾,“为何没有人来?朕的臣子何在?我大闽的子民何在……这帮逆贼臣子,敢不来见驾,就不怕朕诛他们九族?来人!朕的禁军呢?禁军……”
“陛下……”王延钧并没有能给陈金凤带来安全感,反而加剧了她心中的不安,看到王延钧这副中邪的模样,陈金凤已是手足无措、泪水滂沱。
刚走到门口李春燕,看到屋中这副场景,怔了好半晌。最后她没有进屋,而是转身飞快的跑开了。
驿馆里到处都是惊慌奔走的人,庭院里更是聚集了不少,他们全都仰头看向炮声响起的方向,面色惶急而惊恐,个个伸长脖子不停的踮起脚尖,好像这样就能看到甚么一样。
李春燕最后终于找到了王继鹏,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抱头痛哭,似乎紧紧保住对方的身体,就把握住了避难的港湾一般。
“殿下,你带奴走吧,带奴离开这里,去没有唐军的地方……”李春燕哭的惨不忍睹。
王继鹏悲声道:“城外都是唐军,城门已经关闭,你我如何逃得出去?这天下都是大唐的,到处都是唐军,你我这样的身份,又能逃到哪里去……”
两个绝望的人,只怕早已忘记了先前在闽地的尊荣,如今比之林中飞鸟还要孤苦无依。
番禹城的百姓起初听到城外的炮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都跑出房门、跑到街上四处张望,一时间番禹城街巷里到处都是人。待知道了是唐军正在攻打岭南军,又无不慌忙跑回屋中,将门窗都紧紧关闭,躲在屋中瑟瑟发抖,再也不敢出来。这让番禹好似又变成了一座空城。
过了许久没听到城头的交战声,一些胆大的百姓走出房门,又站到庭院、街巷中眺望,有胆子大的,更是搭着梯子爬上屋顶,使劲儿观察城头的动静。然而除了如临大敌的岭南将士,他们注定了甚么都看不到。
不时,有岭南军将士在大街上奔过,脚步声隆隆,震得人心更显慌乱。
再后,城外传来喊杀声与激战声,声音渐大渐密。这时候百姓们都知道两军在交战了,许多人又连忙跑回宅院去,跟家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不安垂泪。
有那些地痞流氓,则是趁机到处滋事,爱财的抢钱,有仇的报怨。
终于,唐军开始攻打番禹城。
激烈的交战声,清晰的传到了宫中。
宫女们都聚在一起哭哭啼啼,谢宜清独在站在窗前,面对深深庭院。她的目光落在萧萧落木上,有浓烈的哀伤,却出奇的没有太多惊慌。
风卷帷幄,也卷动衣袂。书案上的宣纸哗哗作响,砚台里的墨汁早已凝固了。诸番事物都是谢宜清的背景,而她始终像是置身事外,孑然而立。
这日夜,谢宜清没有合眼,除却静立窗前,便是在书案上写字。
对于生活平静如水,也如一潭死水的谢宜清而言,面前的一切事物都没甚么值得留恋的,她不曾得到生活的善待,便也无所谓失去生活本身。
生命或许有多种色彩,但对每个人而言,生命其实只有一种颜色,那就是她拥有的颜色。
翌日天黑,谢宜清终于接到消息,午后,刘龑在城头竖起降旗,带领岭南文武官员,降了唐军,降了大唐。
对谢宜清而言,死水般的生活终于有了波折,有了变化。
这曾是她无数次暗暗期待的。
但是当变化真的发生了,却不是如谢宜清所愿。
它比原本的样子,还要让人痛苦。
许多日后,成为俘虏的谢宜清,在唐军营地中再度见到了刘龑,彼时她和宫里的众多嫔妃在一起。刘龑依旧没有多看她一样,就像以往那样。哪怕如今山河倾覆,家国异姓,都没能让这一点改变。
谢宜清还在唐军营地中,看到了失魂落魄的王延钧、毫无颜色的陈金凤,与好似时刻都在瑟瑟发抖的李春燕。
又许多日后,谢宜清和她所见过的那些人,一起在唐军甲士的“护送”中,离开番禹,登上了唐军水师的船舰,向北行驶。谢宜清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后宫里所有的嫔妃美人,都没有能跟刘龑呆在一条船上。
她们已经不属于刘龑。从番禹被唐军占据的那一刻开始,岭南的一切,都不再属于刘龑,甚至跟他都没了关系。
定鼎元年的冬天,谢宜清来到神都洛阳。
接下来会遭遇甚么,她知道,也不知道。
第884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十九)
李从璟得到岭南平定的军报后,把莫离和冯道都叫到了崇文殿,对他二人道:“闽地、岭南平定的很快,符合我等当初的最好预期。盛唐疆域三百余州,南部如今就剩下安南(安南都护府,交趾)一地,还有藩镇割据。”
“自刘氏盘踞岭南,安南军民被迫与中原隔绝,不复能朝见天颜,更兼饱受藩镇之苦,可谓是民不聊生。如今,我大唐国势日昌,大江南北重归太平,安南民心岂不思归?朕意,即令郭威发侍卫亲军一部南下,于年内进占螺城(交州),倘若有不臣之贼,悉数灭之!”
“至于南诏(大理)……初,韦皋在西川,开清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