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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道一抿着唇,声音还算平静,“等有了合适的人。”
谢氏知道惹了他不快,但她今天心里也有怨气,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当初,那个薛将军对她也不错的……”
“不能是他。”道一冷冷打断了她。
不能是他,只能是你吗?谢氏心里带点嘲讽地想,也没有了胃口。这时,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婢女叫“娘子”,知道是茹茹来了,谢氏先忙去看檀道一,果然他目光瞬间就粘在了来人身上,移都移不开——怪不得他不加掩饰,竹楼里的蛮女换上了黄绢小袖衫,白绫裙,耳边两个碧玉坠子,鲜润的脸颊像孩子,鬓边还沁着湿气。
再光风霁月的男人,骨子里也是贪色的。谢氏扯动嘴角,告诉道一:“我让人备的雄黄酒。”
檀道一耳朵里还哪听得进去,他看着茹茹,茹茹则不肯看他,捧着银瓯侍立在谢氏一侧。她还在生他的气呢,假装自己来长史府和他毫无关系。可她好奇心重,远没有檀道一那样好的定性,不过一会,就轻轻掀起眼皮,视线在他身上一掠。
檀道一若无其事地和谢氏问起谢羡近况,可他嘴角那点伤还没好全呢。
茹茹一眼瞧见了,嘴角一翘,要笑不笑的。
檀道一没再看她,嘴里说:“斟酒。”
茹茹走上来,先替谢氏斟了一杯,再替檀道一斟了一杯。这明显的厚此薄彼,檀道低头看看杯里清澈的酒液,再看看茹茹:“听说你刚才在外头抓蜈蚣玩,被咬了手。”
茹茹想起这事,还有些后怕,“我是要救它的命,它当我要害它。她们说雄黄酒解毒,我就喝了一大杯。”
檀道一“哦”一声,“你不是不喝酒吗?”
茹茹一窒。他轻笑了一声,又说:“这蜈蚣不识抬举,该死。”
谢氏听不下去了,“啪”放下筷子,说:“茹茹服侍郎君用饭吧。”自己憋着满肚子的气走了。茹茹很会察言观色,低头等谢氏离开,立即把银瓯抢回怀里抱紧,檀道一要,她不给,说:“你喝多了酒,要撒酒疯的。”
檀道一对她微笑,“我也中了毒,不喝酒,怎么解?”
茹茹晶亮的眼睛看着他,薄薄的嘴唇翕动了下,说:“你忍一忍,就过去了。”
檀道一不理她,把银瓯夺过来,自斟自酌,银瓯里去了大半。茹茹怕他又要撒酒疯,警惕地远远站着,幸而这人没有那种难看的醉态,酒越多,眼神越亮,表情越镇定。这半晌,他好像才想起来,放下酒盅,说:“你被咬了哪里?”
茹茹看他不像醉的样子,就把手掌伸了过来,她的指尖有个殷红的小点。
檀道一看了一眼,擒住茹茹的手一使劲,她跌坐在他的膝头,被他牢牢制住了——茹茹猜错了,他兴致上来,放浪形骸,根本不顾及白天晚上,府里府外。谢氏避开,大概就是不想看他这张狂的样子。
茹茹憋红了脸,说:“夫人不高兴了。”
檀道一把脸贴在她柔软的胸前,懒懒地说:“别管她。”
茹茹观察着他有些泛红的白皙脸庞,说:“你的酒不能解毒。”
“酒不能解毒,只有人才能解,”檀道一“嗤”的笑了一声,“你真傻呀,像孩子一样傻。”他把她被蜈蚣咬过的手指含在嘴里,轻轻咬了咬,又舔了舔,眼神温柔极了,感觉膝头的人不再挣扎,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抬脸看向茹茹,那种黏糊劲没有了,他很认真地说:“茹茹,我真高兴,真高兴。”一连念了好几遍,他说:“自从父亲去世,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茹茹轻道:“你以前就没有高兴的时候吗?”
“有的,”檀道一在回忆,“但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得失而复得的珍贵。”
茹茹说:“郎君,你醉啦,我送你回房里去。”
檀道一摇了摇头,他没醉,但美人柔软的身体依偎着他,榻上不是比在这里干坐着合宜?便拉着茹茹回到书房。他在这里处理要务,平日晚上就睡在书房的榻上,很少有下人能进来,是个窃玉偷香的好地方。
茹茹松手,任檀道一躺在榻上。她虽然孩子气,但也细心伶俐,先去闭窗,又用热水打湿了手巾,替他揩脸和手,最后,檀道一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走,他闭着眼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听话?”
茹茹说:“夫人说,是你救了我的命,让我要好好听你的话。”
檀道一说:“夫人说的没错。”他想,谢氏是懂他的,他并不后悔娶她,甚而有些庆幸,可他的眼里和心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有再作出轻薄的举动,可也不肯放开她的手,片刻后,像个满足的孩子似的睡着了。
“郎君?”茹茹轻唤。他没有反应,成了个纯粹的醉鬼,还轻轻打着呼噜。
茹茹把手挣开,环视檀道一的书房。
没有曾经那样清雅和一尘不染了,现在的书房凌乱拥挤,案上随意摆着印鉴,摞着一叠文书,剑和琴都不翼而飞,这是个忙于政事、生活乏味的男人的书房。茹茹走到案前,轻轻翻开文书,搜寻了一会,然后把书阁最底下一个匣子掀开,里头用绢随意裹着一串乌木佛珠,上头还有隐隐的血迹。
茹茹心跳骤停,把佛珠抓在手心,然后紧紧按在胸前,仿佛柳絮沾了泥,浮萍生了根,一颗悬在空中的心总算落定了。
我不再犯傻了,不会追着别人乱跑,如果你还记得我,就来找我,如果你忘了我,我就去建康——她有些赌气地想。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茹茹骤然转身。檀道一猛然一掌,将佛珠挥落。
薛纨临行前,她从他箱底偷来的佛珠,曾经贴身带着的,如今被他踩在脚下,茹茹一急,扑过去要捡,被檀道一紧紧攥住了手臂,他的手劲奇大,险些把她的拎起来。
“我当你要刺探军情,本来还高看你一眼,”他没有酒意,锐利的眸子里带着寒意,还有被人愚弄的愤怒,“这是什么?”他将旧佛珠在脚底碾了碾,看到这个东西,他就想起元翼,想起檀济,还有遭遇桓尹铁蹄践踏的旧河山,檀道一冷笑着逼近她,“不是说要用珍珠砸我吗?不是要做皇后吗?不是要为你的阿娘报仇吗?嗯?阿那瑰,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就让你满足,让你转性了吗?”
阿那瑰的痛苦自手腕蔓延到心底。她忍住泪,摇着头,“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我去过多少地方,换过多少身份,都还是阿那瑰,是你变了。”
此刻再听到这句诗,无异于天大的讽刺。檀道一冷笑:“这么说,还是我负了你了?”
阿那瑰大声道:“不错。”见檀道一要变脸,她忙说:“但我已经原谅你了,你好好对待你的夫人,不要辜负她就好了。”
檀道一呵呵轻笑,撇开阿那瑰的手,他把散乱的文书拾起来。过了一会,似乎气消了些,背对她淡淡道:“你还是继续装下去吧,被别人察觉你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条。”
第85章 、云梦蒹葭寒(四)
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 周珣之勉强在马上坐稳身形,沉重铠甲下的里衣却被汗打得湿透。有人在耳边接连唤了两声国公,他才回过神来; 见被侍卫环绕的皇帝在前头停下马来,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烈日下行军; 皇帝也晒得脸颊通红; 但精神很好,还有兴致欣赏沿途风景。把目光转到周珣之身上,皇帝对侍卫道:“找架车来,请国公去车上缓一缓。”
周珣之忙道不必,擦着汗道:“天气一热,臣的老毛病就犯了; 总归是年纪大了; 不中用了。”
皇帝也不急着行军了,松开马缰慢慢走着; 随口道:“国公也有多年不上战场了吧?”
“是,也有……”周珣之仰头回忆着; “二十多年了。”
皇帝噙着笑。二十年前,周珣之也是他此刻的年纪; 只是一名小小幕佐。而他自洛阳率大军南下,途中群蛮、叛军闻风而逃; 连克数城,初登战场,有这样的战绩,已经是难得了。众将的称颂皇帝其实没有太当真,但暗地里仍然有些得意。煊赫的日光仿佛预兆了这场大战可预见的结果——皇帝心情激荡,扬起长鞭; 将精神恹恹的周珣之抛到队尾。
日暮之后,三军结营,周珣之草草洗漱过后,来到中军帐。正要掀起帐帘,听见里头隐隐有娇柔的戏谑声,周珣之眉头一皱,直起腰来,在帐外慢慢踱了一会,直到听见里头皇帝传召,才敛容走了进去。
娇小美丽的柔然公主自皇帝身畔走来,她穿着紧袖胡服,身段窈窕,一张脸泛着桃花般的色泽,在长途的跋涉后丝毫不见疲乏,随行大军中,又有五千柔然骑兵替她助阵,怨不得皇帝宠爱。
周珣之躬身施礼,“殿下。”
柔然公主离帐后,皇帝命周珣之落座。还没有自和柔然公主的狎昵中移开心思,皇帝笑道:“宫使今天有信来,说太子独自骑马在御苑里绕了一圈。”
“太子像陛下,很英勇。”
皇帝看了看周珣之的脸色。他对周皇后所出的嫡子,当然也是很宠爱的,可那个孩子还太小,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便笑道:“听说皇后和小皇子身体也很好。”
周珣之微笑道:“这都是陛下和江山之福。”
诸将也陆续被召入帐中,皇帝端正了脸色,说道:“还有三天就到樊城了,想必樊城这会正全军戒备,诸位有什么见地?”
周珣之道:“我军东西两路,东路樊侍中率水师正在淮南与敌军厮杀,西路有王玄鹤在襄阳,檀涓在岳阳。襄阳易守难攻,扼守汉水,得襄阳便可顺势而下,横扫中原。以臣看,可以先攻下樊城为据点,封锁汉水,围困襄阳。待取了襄阳,檀涓也就守无可守了,正好东进与樊侍中汇合,共讨元竑等余孽。”
皇帝道:“那要多久才能攻克襄阳?”
周珣之道:“先取樊城,再围襄阳,总也得到明年秋冬。”
“那不是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我军多是骑兵,不善水性,也正好借这个时机在汉水练一练水师。”
皇帝皱眉,问其余诸将,众人都认为周珣之的法子最稳妥,皇帝不甘心,举目一望,列座尾端的薛纨正在垂眸思索——做了半年的云中守将,他人比以前沉稳了,深邃的眼窝里不时闪过一丝警觉的锐光。
察觉到皇帝的视线,他抬起头来。
薛纨曾经做过皇帝近侍,皇帝对他比别人多些随意,“薛纨,你一定急着想和樊侍中汇合,有什么法子能绕过襄阳,直取岳阳?”
薛纨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有个法子,强闯义阳三关,以义阳为据点,攻取岳阳。义阳守将杨侑懦弱,攻城倒也不难。只是这样一来容易被襄阳的王玄鹤部自后方包抄,二来,义阳三关太险,强攻不下,反而会遭遇敌军夹击,三来,义阳没有粮道,无法补给,拖是拖不过檀涓。”
皇帝心里一动,“兵分两路,一路佯攻襄阳,牵制王玄鹤,另外一路猛攻义阳三关。至于檀涓……”皇帝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周珣之知道皇帝的心思,“檀涓心性不定,现在他的家眷还在洛阳,陛下何不先尝试招降?”
皇帝冷笑,“他现在不过是檀道一的傀儡罢了。要招降檀道一,我看除了国公,没有人有这个本事了。”
周珣之有些尴尬。
皇帝没有理他。“岳阳,岳阳……”他口中默默念诵了几遍,下定了决心,对众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