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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奶奶一边接过越泽手中的手机,一边转头让丽姐快去取自己的老花眼镜来。
及至丽姐从楼上取来了越奶奶的那副玳瑁眼镜,越泽也同步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上的小锦鲤动起来,嗓音清透,一双笑眼弯弯。
越家上一辈没有女儿,这一辈也没有孙女,因此越奶奶从来都是将季融融当作是自己的孙女来看待的。
这会儿看着屏幕上的小丫头,越奶奶是眉开眼笑合不拢嘴——
“我们融融真好看……她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小丫头长大以后绝对是这一代小辈里最出挑的……唔,这下是真的要成大明星了!”
越泽安静听着,面上只是笑,并不说话。
等到恋恋不舍地将那几个小视频看完,越奶奶又问:“融融的节目在几套播?几点?我在家开着电视等她出来。”
一听这话,越泽又笑了。
他平静道:“奶奶,她只是个实习生,资历还浅,上不了电视……这些视频是她们同事放到网上的。”
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情况,越奶奶不由得有些失落——
“我刚还想着,等下次聚会的时候,要在那帮老姐妹面前好好显摆一下我们家融融呢。”
顿几秒,越奶奶又重新开心了起来:“不过融融长得这么漂亮,只要她们领导不瞎眼,肯定要让她上电视……你等着看吧。”
越泽看着面前的老人家,唇角仍保持着先前的弧度。
此时此刻,奶奶生活中最大的烦恼,也不过就是原计划好的炫耀孙媳妇计划泡汤了而已。
就这样,一切都不要变,这样就已经很好。
又陪着越奶奶坐了一刻钟,越泽便从越宅出来了。
越父的事情不能提,而越岭手术成功的事情也不必提,对老人家而言,大喜或大悲都是不合时宜的。
越泽这样想道。
***
坐回车里,司机一路将车子慢慢开出了胡同,可越泽却迟迟没有发话接下来要去哪里,司机犹豫了许久,还是问道:“越总,我们现在还要去哪里?”
越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
见他这样,司机也不敢再问,于是又将车子熄火了。
越泽坐在车里,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仅仅只是迷茫。
他还要去哪里,他还能去哪里……所有的这些,他通通要好好想一想。
就在越泽坐在车子里发怔的当口,一辆出租车也横停在了胡同口。
下一秒,出租车后座的车门被打开,一个纤细的身影跳了下来,还没等前座的司机看清是谁,那个身影却径直走了过来,直接“砰砰砰”的敲开了后座的车门。
司机吓了一跳,刚要阻止,可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刚刚从出租车上下来的这个人,竟然是越太太。
与此同时,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越泽也被这一阵“砰砰”声打断,他转过头,然后便看见了车窗外贴着的那张苍白小脸,正是季融融。
司机赶紧开了锁,下一秒,季融融就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看着眼前的越泽,季融融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涌了上来。
两个人之间明明只是几天不见,可季融融却觉得像是隔了几辈子一样。
从越岭哥哥被推进手术室之后,这几天来季融融都过得像是在做梦一样——连她都是如此,就更别说越泽了。
所以她在电话里根本就不敢提别的事情,生怕一句话没说对会惹他更难受,只能翻来覆去地挑些没用的废话来说。
这会儿见到这个大活人就在自己面前,季融融心底那个小公主又重新出现了,娇气得有些想哭。
见她这副模样,越泽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然后又问:“跑回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累坏了吧。”
季融融含着泪,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是个要哭不哭的模样:“我……我担心你。”
越泽走之后,她在粤海待了两天,也煎熬了整整两天,一边是还在重症监护室观察的越岭哥哥和年迈的越老爷子——季融融生怕老人家会随时倒下,一边又是待在北京独自一人抗住所有压力的越泽。
季融融长到这样大的年纪,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膀上承担了这么重大的责任,负担着所有人的安全。
是啊,越家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至亲,只有她,哪怕难过,可她的难过终归是不如其他人的,所以只能是她能来主持大局了。
她和越泽才短短几天不见,却明显能看出他瘦了许多,瘦得眼窝都凹了下去,愈发显得高眉深目,也愈发的像越叔叔。
季融融吸了吸鼻子,然后道:“我看越岭哥哥出了ICU,看起来应该是没事了,所以就先回来看你。”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越泽的肋下摸了摸。
隔着衬衣,季融融轻而易举就摸到了一把骨头——他在短短几天内便迅速消瘦下去,薄薄的一层皮肉下是硌手的骨头。
季融融原本一直想忍着,想要装不知道,可到了此时此刻,她还是没能忍住,“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她将脸埋进越泽的胸前,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都知道了,越叔叔他……他不是意外。”
在粤海的这几天,她一直陪着越老爷子。
尽管刚知道儿子车祸这个消息时大受打击,可越老爷子毕竟是经受过几十年的大风大浪,儿子的这场车祸这样突然,他轻易便察觉出这背后有蹊跷。
老爷子活了这把岁数,早已经活成了精,他说有蹊跷,就真的是有蹊跷——秘书去查了,车祸果然不是意外,而是自杀。
可好端端的一个人,明明正值壮年,未来还有无限的好日子可以过,又怎么会一心求死呢?
想到这里,季融融的鼻子一酸,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老爷子能察觉到越叔叔的车祸有蹊跷,越泽自然也能察觉到;老爷子能查到越叔叔是因为什么求死,越泽自然也能查到。
季融融知道,在越泽面前,她是永远不必自作聪明的。
眼泪“哗啦啦”的流着,季融融觉得十分难过,既是为越叔叔,也是为了越泽。
她哽咽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只是越叔叔他太好了。”
听见季融融这句话,越泽却是苦笑了一下。
是啊,只是他太好了。
曾几何时,越泽痛恨他的“太好”,他好到让人连恨他都恨得不痛快、不利索。
临到头了,他依旧没有变,还是“太好”,他不愿辜负任何一个人,所以便将自己彻底辜负了。
越泽向后靠在座椅上,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沉默了良久,越泽终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道:“我以前一直觉得,无论怎样,我一定要为我妈妈讨一个公道。”
他所求不多,仅仅是一个公道而已。
为了这个公道,财富、地位、权势他都可以不要——这些东西他原本也并没有放在眼里。
季融融动了动嘴唇,但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往日的伶牙俐齿在此刻都不作数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越泽睁开眼睛,继续开口道:“可我现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为母亲讨回公道,这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现在……
越泽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我对不起越岭。”
季融融握住了他的手,“越泽……”
她的声音里有几分委屈,是为了他。
见她这样,越泽自嘲的笑了笑,然后道:“融融,你不知道……我之前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至少在与季融融结婚前,越泽从没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弟弟。
这对兄弟之间的对比显而易见:越泽从小和母亲外祖相依为命的长大,生活不算艰难但也不易;而越岭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是越家的长房独苗,有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宠着他爱着他。
越泽知道,自己这个异母弟弟从小到大拥有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哪怕越岭本人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可自己的母亲因为越岭而间接死亡——即便他后来回归越家,将越岭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可越泽对他也是不愧疚的。
“我那个时候想,我这样一个人,如果老天从来没有怜悯过我,那我又为什么要去怜悯比我幸运得多的人呢?”
其实对于越泽的处境,季融融一直都清楚得很——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不及他弟弟的十分之一幸运。
他成长于那样的境况里,堕落仿佛才是应该的,而像他这样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反倒是一桩奇事。
可哪怕心里清楚,这会儿听越泽亲口说出来,季融融还是觉得难受极了。
越泽很少和她说过这样的心里话——他几乎从没在她面前示过弱,这样一想,季融融便愈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原来他都知道啊。季融融这样想。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不幸的,知道越岭比他多得了千百倍的爱……可她情愿他什么都不知道,懵懂迟钝的活着,也许就不会难过了。
只是下一秒,越泽用力捏了捏她的手掌。
看着眼眶里含着一包泪的小锦鲤,越泽不由得勾了勾嘴唇,眼睛里终于浮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比他幸运得多。”
他一开始将傻丫头从越岭身边抢走,理由冠冕堂皇——季叔叔一家对他有恩情,他并不想在报复丛玉的时候波及到季融融,所以季融融和越岭最好不要有过近的关系。
可到了后来,越泽还是不得不承认,不用那么义正辞严,他只是嫉妒了而已。
越家的继承人位置、父亲从小到大的陪伴,这些他都不在乎,越岭全部拿去也无妨,可是季融融不行。
那是自己五岁那年就认得的小丫头,小丫头有亮晶晶的眸子,会围在他身边打着转叫他“哥哥”,会因为别的大孩子说了他的坏话就去和人家打架,还会把好吃的小饼干留下来和他分享。
她并不是一样东西,可以由越家兄弟俩抢来抢去,但越泽还是没有问过她,便直接将她从越岭手中抢来了——如果有什么是越岭能给她的,那他只可能给她更多。
从越岭手中抢来的这一个她,已经足以抵消过去二十年里越岭比他多得到的所有东西。
越泽看着面前的小妻子,然后继续道:“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亏欠了他,但我有办法弥补。”
越岭并不缺其他的,所以他能给这个弟弟的,只有一个健康的器官。
一个健康的器官,也只不过是一个器官而已,和自己已经得到的相比,越泽并不觉得这样的付出算得上是多大的牺牲。
是的,他本来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要为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他要丛玉伏法;可他对不起越岭,越岭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但生活却被他搅得一团糟,他从他身边抢走季融融,还要他的母亲去坐牢。
没关系,他会补偿越岭。那时越泽的确是这样想的。
他会捐出自己一个健康的器官,让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重新拥有健康强健的体魄。
这一场交易也许不能尽如人愿,可已经足够公平。
越泽本来把一切都设想好了,但他却并没有想到,到头来,付出一个器官作为代价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父亲。
他觉得讽刺,可这一切毫无疑问又的的确确是他造成的:他抢走越岭的妻子、害死越岭的父亲,现在他还即将要越岭的母亲伏法。
现在的他,已经不能再弥补给越岭任何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