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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着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你是路儿的同学?”她颤颤巍巍地避开脚下的几株刚冒绿的菜苗,小心且缓慢地走到我跟前。
坦白地说,她身上很脏,衣服上粘结着成块的泥土,走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并不好闻的味道。
我本能地往后躲了一步。
她也并不管我,弓着腰,慢腾腾地向着那间黑洞洞的小屋里晃去。没有热情,也并不冷漠。我慢慢跟上,一直到门口停住。
没有进去,是因为觉得唐突,也胆怯。
老人把手里揪的一把绿叶菜丢进门口的水桶里。翠绿的嫩叶飘在发黑的水上,有种突兀的和谐。镰刀摆在了门后面。木门嘎呀嘎呀的声音,像是暗□□的前奏,听着有些渗人。
我的视线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饭桌旁是老式的灶台。上面用黑色油漆描了兰花水仙还有动物的样子,画工还不错,但都已经被烟火熏旧。
灶台前面就是一口井,上头搁着一木质的脸盆,也是现在不多见的模样。发黑的墙面上糊了几张褪色的日历,我注意到上面的日子。还是9798年的。
一切都是陈旧的。
包括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
时间好像是被定住了,在这里。或者说,这个地方被时间遗忘了,只塞满了尘埃的旧味。
我就停在门口,没多进一步。
“我是张路的同学。”
“她几天没来上课,我们班主任让我给她带少儿基金的缴费通知单,让她家长签名。”
老人仰头从房梁上挂着的竹篮里取下一碗冷饭,转身又慢腾腾地走到水池旁,那里有一个小水缸,上面铺着一个木盖子。
她拿过上面的碗,掀起盖子,舀了一碗水倒在盛饭的碗里。
这水我知道。
乡下俗称“天落水”,说白了就是雨水。
我更小一点的时侯,大约七八岁,也在外公外婆家喝过。都说比一般的水要好喝,我尝了几次,并没有什么特别。
现在早就不喝了,在我小舅舅的三申五令之下。知道这水不干净。
老人端着一碗汤泡饭坐到桌前。我才明白她是要吃晚饭,配菜就是碗里几根黑黑的酱瓜。
“路路病了在医院住着,他哥陪着。”
果然是病了。
“什么病?”
“不清楚,一直发烧。在医院住着,钱都花了不少。”她好像完全没明白我来的目的,自言自语的惋惜。
“那这个单子——。”
我还是收起来了。
“那奶奶,张路是住隔壁吗?”我忍不住多问了一个跟今天的目的没有关联的问题。
“什么隔壁?”
“隔壁是她叔叔家。”
“路路跟我一起住。”
“路路这个病真是不值当,大冷天的三天两头洗什么澡,穷要干净,把自己整病了——花了那么多钱,她哥大生要给人做多久的徒弟才能给赚回来,不懂事,真是一点都不懂事。”
“好不容易捡的柴都让她烧水给折腾没了,真是的,小龙被他那媳妇管得严,天天在外打工,也没功夫替我干活。”
“我儿子心是向着我的。”
“都是他的那个媳妇——。”
“都是媳妇不好——。”
我没再听完,转身就跑了。
☆、第 46 章
我运气好。
跑回车站,迎面远远开来的就是能带我回家的24路。
而我也明白,我的好运气,不仅仅是这。
恍然中我有种喘不上气的窒闷。
陌生,又熟悉。
猛然惊起了我记忆中八岁那年在泳池溺水的经历。
据说那是一段只有十几秒的过程。
但当时的我沉在水中,不断的被四面八方的水一拥而上侵袭的感觉,那种冰凉的透明,引诱着你放弃自己。
我忘记自己是否挣扎过。在我并准确的记忆中,我整个人始终都处在一种很安祥的状态,自然舒卷。
因为放弃了挣扎,我似乎都没有难受。
直到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一瞬间。与水相离的那刻,当空气毫无预兆地灌入我的肺里。鼻腔眼睛还有喉咙,一瞬间都火辣辣的疼。
生的气息就像是毒药。
但也许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并不美好,真实的痛苦,和淋漓的撕扯。
被虚构和改写的记忆中。
死亡,和离开,却轻易和温柔地如同潜伏在水下软软的海草,勾引,撩拨着你,一步步,陷入永夜的怀抱。
鼻涕跟着眼泪一起哗啦啦地下来。我嚎啕大哭,湿漉漉的倒在陈兰的怀里。
朦胧中察觉到。
死亡再温柔,却都不会有妈妈的怀抱更让人贪恋。
在那一场意外中,我得救了。
那眼下的这场呢。
黯淡模糊的样子,伴着距离的拉远在我的意识里越发地膨胀。
那间房子就像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
所有贫瘠和粗劣的气息都并存在这场噩梦之中。
我一直无法控制自己去不要想它。
我很难过。
这一句话,曾经说了无数遍,这一次,却如鲠在喉。
灰蒙蒙的玻璃窗上照出我困乏的脸庞,原来我咬着牙,忍到眼眶泛红的脸是这个样子。
贫穷对我,或者绝大部分的人来说,都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因为买不了一件喜欢的外套,吃不上一顿心心念念的麦当劳,就发脾气不高兴的自己实在肤浅得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有的人的人生,竟然可以如此的艰难。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这样的人生,过往的每一天,一直在我的身边发生着。
传言都是真的。
她没有父母,只跟自己的奶奶相依为命。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也不在身边。
相依为命,或许也没有多少亲情的温馨在其中。而是一种顺势而为的妥协,年事已高受尽媳妇折磨的老太太,还整日幻想着儿子的良心。
老眼昏花的并不只是眼,更是心。
公交车像是王子的白马,带着我快速地逃离。
我还可以逃离,那张路呢。
她肺炎住院了。
而原因,极大可能是因为我一句自以为是的“关照”。我教不会她反抗,也更没有胆量帮她抗争。所以选择这种与世无争的自保。
但是我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化,没有建立在现实的可行性上。
人类进化了几万年。
却只在近几十年里才安然解决了如何在冬天舒舒服服地洗个澡,这种解决,却也只是针对部分人。
在二十年代初期的远郊乡村,热水器根本还是一件极少见的稀奇物品,水龙头一拧就能开出热水的家庭,绝对能算是一种奢侈中的奢侈。
甚至在液化气灶普及的年代,她守着的却还是一方陈旧的老虎灶。
还会因为烧水多用了几捆柴火,而被自己的奶奶数落。
我终于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别人没有去做。并不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去做,而是实在是,做不到。
同情和悲悯绞杀着我。
是我害她生病住院的,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越来越浓烈。
我想到自己曾经委婉的问过她。
在一场嘲笑之后。
“你觉得难过吗?”
这样的生活?
当时她有些讶异地摇了摇头,黯淡的眼眸中似有几分光亮。
“哥哥在跟人学修车。”
“等过几年他学成了,攒够钱了,我们就可以自己开一家修车铺。”
“我哥哥很努力。”
“到时候,生活会慢慢变好的。”
我说不出口的问题,她也一并回答了。
至始至终,她对我都始终坦诚。为数不多的交谈中,几乎没有隐瞒。我对自己所不耻的地方,不是那一句“关照”,而是提出这样的建议时,内心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跟那些无端嘲笑她的人也并没有区别。
我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我的朋友,而是一个需要被我拯救的对象。
之所以选中她。
是因为我那一点可悲的感同身受。
当现实超出了我的预期,能力被狠狠地践踏在脚底。我终于我发现,我谁都救不了,包括自己。我没有教会别人什么。
一直是他们在我的人生道路中,有意无意地拨正我曾经不小心走错的道路。
就像张路。
她对生活是怀抱着希望的。
那我呢。
这么多年,我到底成长了多少。我固守在自己世界里,些许外界的风吹草动,就能勾起我对身边所有人的巨大不满。
为什么夺走了我的这个。
又为什么没有给我那个。
对陈兰,对储标,甚至是对储盛。我一直在索取,在求偿。
但爱是相互的。
是不是。
无穷无尽的情绪翻滚在我的心底。天色已经浸成蓝灰色,炊烟从冒着橘光的人家里伸出来。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见见他们,我的家人。
爱不是等价交换。
她是理解之后,一种无限的宽容。宽容恶,也宽容善。至高的爱意是有神性的。神,是一种绝对不允许凡人指手画脚的存在。
她不受胁迫,也无需辩解。
一直以最本来的面貌,始终存在着。
直到有朝一日,我们自己的,主动伸手触碰。
*
家,还是往常的样子。
平凡的忙碌,以及熟悉的烟火气。
我蹲在鞋柜旁换鞋。什么时侯才意识到天是真的冷下来了呢,也许是这一刻,属于我的软软的粉色老虎头鞋端端正正地摆在鞋架上时。
我弯身把换下来的运动鞋摆好。
紧邻我的虎头鞋的是储标的皮鞋。
我盯着它,一时忘记了动弹。
这双鞋储标已经穿了很久。
不名贵,质量也不好。
鞋人造革的材质,并不透气,储标出车一夜归来后,散发的气味也可想而知。
黎明的时刻。
他就站在这里,因为疲惫,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
他手扶在鞋柜上,脱下了这双鞋。却卸不下满身地疲惫。
我从没完整的注意过这个场景。
所有的,都是片段的记忆。
我有时半夜起来上厕所,或者熬夜看电视到天亮。
我被动静吸引出来,目光从二楼自上向下,投下匆匆地一瞥。在一片黑暗中,捕捉到了光存在下的某一个片段。
像是观众看向舞台的那一眼。
所有这些凌乱地散落在我记忆中的一堆片段,已经多到足够可以还原所有的夜深的场景。
所以到底还有多少次,在这样的黎明和天亮。
是我在安然的睡梦中,坦然略过的。
鞋头的皮已经开裂,斑驳,暴露出织物的内里。
一个个小小的口子,无言地浸满了对生活全部的诉说。
其实我早就发现,但是我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意识。对别人的艰辛从来都是一扫而过。
体谅这种心情,远比感同身受来得更具体。
如果逃离幼稚,偏执,和没有来由的报复心是需要契机的。那么这双鞋,当下就是对我的一种启发。
成长是一个渐渐丰盈自我,和与周围所有和平共处的结果。
记忆里,随时随地伸着手,向外在讨要爱的小女孩,她应该可以慢慢长大了是不是。我已经固执了太久,等到风景都结成霜,夏蝉也去而未返。
我想要与父母和解。这一刻,无比地想。
但直到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完成这一种内心的经历。
合解的要素之一是建立在激烈挣扎过后的理性和解。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