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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丞发了条朋友圈,图片上传半天进度条才滚了一半。
船尾的发动机在湖里里鼓出一层小浪,嘟嘟地抡出层层涟漪,然后渐渐回归平静,又消失在雾气里。
盯着看还觉得挺有意思。
焦丞伸了个懒腰,最近的作息颠倒,精神却比什么时候都有亢奋。
他从外头看里面,可以看见人,白掣也没跟出来,恰恰相反坐在椅子上摇摇晃晃,低头看了会文件,皱着眉头很认真,好半会才处理完毕。
老实说。
挺像的,高中时候写作业,他也是同样的表情和小动作,特别是早读课前拿焦丞数学卷子抄时,比这个还深仇大恨。
无聊地继续四处扫射,焦丞发现自己东方人的脸在这人群中也没那么突兀了,每年旅游的中国人数不胜数,景点处更不必提。
于是,看不清任何远景的无聊闲瑕里,两位大妈让他帮她们拍了照儿,一对小夫妻蹦跶着,请焦丞帮他们举着摄像机拍了个短暂的VLOG,听说他们是新婚夫妇,年纪轻,活力四射,也健谈许多,他们或许以为焦丞也是跟着伴儿来的,扯了许多话直到白掣出来走近时,才不好意思地道了别。
“你工作处理好了?”焦丞趴在一边问。
“嗯,这次处理的是一个婚姻的案子,男方定居英国已经入了国籍,但女方还是山西户口,现在两个人闹掰了要离婚,财产产生了纠纷……”
他絮叨几句,焦丞就当故事听,虽然也不是很感兴趣,但确实可以消磨消磨时间。
婚姻的案子讲了一个,又扯了个金融案,只不过这次说到一半白掣就停了,盯了会湖面的波浪出口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后来不纠缠你了嘛?”
焦丞愣了愣,其实他也想过这个问题,白掣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同学聚会后好像也没有过分逾越,明明有微信可以随时联系的。只是想着想着也忘了,便没有深究过。
“我倒是挺好奇十几年没见,你突然出来搞一出同学聚会情深深雨蒙蒙是干嘛。”
白掣今天格外想笑,笑了好一会:“我收回上次说你没变的话,你变锋利了,伶牙俐齿。”
焦丞也笑了,其实倒也没有真的伶牙俐齿,只不过心里不爽,借着白掣发泄几句。
“一年前我接了个案子。”
对方突然放低声音,严肃起来,他撑着围栏低头抠了抠上头掉的漆,“一位老先生的委托。”
“委托?”
“嗯。他年轻时在英国念书爱上了同系读文学的女孩,老先生日记本里写着,他迷恋她金色的头发,迷恋她漂亮的眼睛,迷恋她读《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深情的语调,于是单相思了,五六十年代的爱情,既羞涩又大胆,他写诗,化用《诗经》的句子,对这个女孩求爱,浪漫的年代啊,西方女孩也爱上了这个黑头发黑眼睛有文采的东方男人。”
焦丞:“后来呢?”
“后来老先生被邀请回国当老师,他终究放弃了女孩,两人分了手。可是春春秋秋五十载,他从青年到满头白发就一直惦念着那个女孩。”白掣仰头,背后对着湖面,胳膊撑在栏杆上,衬衫的袖口被风吹得鼓鼓的,额头也吹得红红的。
“他犹豫着,犹豫要不要去寻这个女孩,可即便他读过洋书,骨子里也是个传统的男人,他想对方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有了儿女,是不是还在怨他,这一想就是一辈子,再后悔时就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了。”
焦丞以为这类故事只会在戏文里写,在矫情的话本里写,难免沉默了,随后开口涩涩道:“他让你们帮他找那个女孩。”
“算是吧,老先生已经去世了,无儿无女,倒是写了好几本诗集,他临终前拜托我们找到那个英国女孩将遗产转交给她,如果本人去世了,就交给子孙后代。”
湖面依旧涟漪阵阵,轮船突然“呜呜”地叫了两声,有服务人员推着小车卖三明治卖脱脂牛奶。
焦丞突然觉得有点悲伤,“找到了吗?”
“算……找到了吧。”白掣松弛了肩膀,“找了大半年,找到那女孩了,也不对、是老太太了,她去世了,有个儿子,听说结过一次婚,最后离了,墓碑改了名字,说怕死掉有人找不到她。”
“叫什么。”焦丞哽咽着开了口。
白掣拿出手机,低头翻了很久,然后一张照片递到他的面前,手写的小楷,苍劲有力: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陈静好。”
“老先生姓陈。”
游轮又“呜呜”两声。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嗯。”
“所以我……之所以去找你,就是因为这个,不想留遗憾了。”白掣说。
焦丞没说话,他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也知道白掣用这么美丽的故事来矫饰自己。
“可能是老先生他们的过往太美好,当年你又对我太好,包括飞行员那事……徐兆敏说你一直没谈恋爱,我下意识地觉得你在等我。”
焦丞:“飞行员…不完全因为你,是我自己的原因。小时候总会有很多选择,我只是做了当时自认为对的那个而已,年轻气盛,谁也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
白掣释然地抖抖肩:“嗯,也是,出国其实我早就准备好了,一直不知道怎么和你开口,于是就再也没开得了口。当然,很多事我后来才想清楚,自己有多幼稚。”
“我也挺幼稚的。”焦丞笑道,转而轻松地长叹一口气,“不过,你确实又油腻又聒噪,还自私。”
他发泄地又补了一个词,像是把这些年对白掣的怨气一口气全补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我确实挺自私的。”白掣冷静地回应,“不过,让我放弃你可不是因为你那混账男朋友打了我几拳,也不是骂我神经病,毕竟当时是真的想请你吃顿饭。”
“那是为什么?”
白掣注视过来,眼睛微微上翘。
不得不说,这个人还是如当年一样,让人看了就温暖,就想靠近……或许一些人生来就有这样的魔力。
“你忘了,我问你的那个问题,问完你就晕了。”
焦丞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只想起那天做的梦,想起漫天飞雪,想起回家的灯,想起背他的李飞惮,以及融化在大雪里的旺仔……
“我问你我们还有可能吗,”白掣停顿了一下,“你满眼水汽地跟我说——
不行,他会难过的,我舍不得他难过。”
游轮喇叭里“即将到岸”的英文开始播放,身旁的旅游逗留一会就往船舱里面走去,一下子周遭都安静了。
焦丞没说话,他听湖水的声音,听游轮的声音,听各种各样其他国家的语言,终究想不起自己说过这样一句矫情话,许久才开口:
“喂,白掣。”
“嗯?”
“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焦丞问出这个问题时,很认真,甚至有些迷茫。
白掣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些神情,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他重新回过身子双手放在围栏上,双手合十,交叉在一起,手指摩挲,想了很久才轻轻说:“我认识的那个阿丞,看上去很柔软,但其实很有韧性,他比任何人都要要强。”
“是吗……”焦丞扬扬头,“我以前也这么想。”
白掣似乎洞察了他的情绪变动,“发生什么了,你也遇到竞争对手了,那对手有我强吗?”
这话让焦丞有点想骂他,但对上这人的神态,他才突然意识到,今天的白掣…似乎是故意这样的……故意在逗他开心……
白掣见他不说话,继续道:“从见到你就觉得你有心事了,满面愁容,现在看来还是感情方面的问题,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让你问出这样的问题。”
焦丞没回答。
“我虽然是律师,但心理学学得不错,你可以把我当成咨询师?我收费很贵的,今天算是老相好破例免费吧,绝对不掺杂任何私人恩怨。”白掣又开口道。
游轮即将靠岸,听课岸上人群的嘈杂声,以及远处流浪艺人手风琴的声音。
焦丞吞咽着喉咙,终于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个故事并不算漫长,却三番五次被自己打断,特别是涉及到蒲修云、天鹅诗、老布,莫名难以启齿起来……
白掣听罢,许久都没有回应。
他似乎在思考,似乎在酝酿。
“先说在前面,我替他说话不代表我承认你们了,你还是可以随时回来找我,再续前缘——”
轮不到焦丞回应,白掣立刻切换了个语气。
“我不觉得你难过是错的,可你想过没有,你只见他两面你就惊慌失措了,那当你真正了解他们过往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的故事时,你会怎样呢?或者出现很多名叫蒲修云的人,你会怎么办?你会甘心就这样离开吗?”
这些问题逐一抛出口,焦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阿丞,你对自己太严格了。”
“你本身就是他们故事的局外人。”
第81章 选择
游轮停了,焦丞也下了。
不远处就是泰特现代美术馆,位于泰晤士河南岸,听说这里曾是一座发电厂,远看像高耸的烟囱。
他还听说2018年艺术家们在Tate Modern前放置了24块干冰,全部由格陵兰岛南部峡湾上的冰盖脱落而成的,只见过视频,觉得又孤独又震撼。
人流如粥,焦丞站在下船的出口,不小心被谁撞了一下,手里的钢笔掉了,于是俯身去捡。
弯腰、曲背、半蹲,又直起身子,站稳。如此简单的一套动作,却突然觉得眩晕。
他明明是想去看毕加索的,现在脑子里好像只剩下白掣的话了。
“你本身就是他们故事的局外人。”
十分钟前他们已经告了别,焦丞执意不想对方跟着,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在乎白掣,但却不想再让旁人窥探出他一丝丝软弱来。
游轮上的话,是极限了。
与此同时,他下意识无数次地提醒自己:白掣还处理不好他自己的感情生活,不要去相信那些所谓“心理学”的业余指导,可……
这句话,他没说错。
“局外人。”
焦丞又被撞了一下,一个英国本地小伙子回头咒骂几句,他才意识到自己挡在出口处太久,很惹人厌,于是匆匆加紧了几步,又匆匆买了美术馆的票,最后却只坐在外面的石墩上发呆。
前方是拉手风琴的老人,他戴着绅士帽拉着琴,这首歌就是在游轮上听见的那首,淡淡的哀伤,又淡淡的快乐。
老先生看焦丞,焦丞也愣着神盯着他的琴看,随后不乏好意微笑着躲开了视线。
他一直都是个聪明的人。
他知道每个人的生命轨迹都不同,无论在哪个阶段,最重要的都是自己,所谓的两/性/关系,也无非是多了牵挂,多了念想。
早上他跟付姐说话,只说了李飞惮的退役。
现在他和白掣说话,只说了蒲修云的存在。
明明都是悄悄抹去了一瓣,却无形中都跟他阐述着同样的一件事情:
不要擅自替另一个人暗中选择。
焦丞有些明白了。
他站起身子,回望身后的泰特现代美术馆。
它矗立在大地上,和泰晤士河交相辉映,里面寄存着无数美丽的灵魂,又会有无数美丽的灵魂慕名而来,他们会为之感动、流泪、欣喜,但这份感情是外来的,绝对无法等同于创造它、经历它的人。
焦丞又想,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