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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回犹豫了一下,到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坐公交车过来。
如今,公交车开得速度飞快,司机已经习惯了这条路,在陡峭的山崖边毫不减速,时不时还来个急转弯,半车人的身子都跟着晃动出去,感觉不拉着扶手就会随时破窗而出。
轮胎在路面上发出摩擦之响,偶尔会有对面驶来的车和他们的车擦着过去,发出唰的一响。司机无比淡定,乘客们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人们的心跳还没平复,前面又有一个更急的弯路出现。
苏回坐在车辆的最后排,有点晕车,他用手指攥紧了眼前的扶手,直到骨节发白。
苏回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胸口闷得厉害,他低低地咳了几声,车晃得感觉要把他的灵魂和内脏一起从身体里甩出来了。
苏回早就已经习惯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这种情况在晕车下加剧了,一切好像早就已经分崩离析,和常人眼中的世界完全不同,只剩大片大片的灰色,一切扭曲起来,像是毕加索的抽象画。
他的耳朵也听不清,车厢里偶尔的对话声听起来很遥远,像是壶里的水快开了一般,咕嘟咕嘟的。
感官终于和身体剥离开来,苏回感觉自己置身在一个装满了水的玻璃鱼缸里,鱼缸通透,里面没有鱼,只有他。
他隔着水与玻璃,安静无声地看着外面的世界。
眼前的所有的人都变成了演员,他好像在看一个电视剧,而他也是其中之一,努力适应着自己的角色。
“你是第一次来?”身边的一个声音把他从鱼缸里拉回了现实。
苏回侧头,目光寻找了一下,这才注意旁边座位靠窗坐的是一位老阿姨。
阿姨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烫了卷发,身材微胖,她显然已经对这一路十分熟悉了,在她的腹前摊着两个袋子,一个放着满满的瓜子,一个放着瓜子皮。坐在这摇摇晃晃地车上,抓紧时间磕着瓜子。
苏回礼貌地点了点头:“第一次。”
阿姨看他脸色苍白,好心递给他一个塑料袋:“怪不得,就快到了,再忍十分钟。”然后她叼着瓜子说,“上山还好啦,你回头就知道了,难受的是下山,就和过山车似的,速度比这快一倍,特别刺激……”
苏回想不了那么远,他只希望能够把现在熬过去。他和阿姨道了一声谢,把塑料袋接过来紧紧抓在手里。
阿姨问他:“你要吃瓜子吗?”
苏回摆了摆手,又道了声谢。
阿姨显然对这个俊秀又有礼貌的小伙子印象很好,问他:“来看朋友的?”
苏回已经晕得说不出来话了,他的喉结滚动着,现在还不至于吐出来,不过过一会就难说了。
阿姨把他的沉默当作默认,继续和他唠嗑道:“我是来看我儿子的,那个死小子喝酒以后把人打伤了,已经过了三年了,大概还需要四年。他现在表现很积极呢,也许能早点出来,你要看的朋友是什么刑啊,刚判的?还有多久?”
苏回抿了一下唇终于压下来一口气,开口说:“死刑。”
阿姨啊了一声,用瓜子堵住了自己的嘴,不敢问了,看向他的目光满是同情,有点害怕,还有点……好奇。
这是一辆通往华都白虎山监狱的公交车,车上坐的除了山民,就是来探监的人。
监狱只在每个月的逢五逢十的日子接待访客,错过了就无法探视。
一共三十分钟的旅程,汽车终于停在了几栋灰白色的建筑前,白虎山监狱到了。
车里的空调打得有点低,车门一打开,一股热浪就从外面席卷进来。
车上的人纷纷下车,苏回走下来,拎着书包,扶着权杖站了一会,眩晕才停止。
他远远望着眼前这一片灰,走在最后,跟着探监的人进了监狱的铁闸门。
穿过一个小操场,就进入了监狱的办公楼,有狱警负责挨个登记,轮到苏回时问了一声:“证件,有提前登记过吗?”
苏回缓了一会,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淡然,他伸出手,把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证,警官证,各种手续以及学院盖章的说明信一起递了过去。
对方看了一下,连忙殷勤躬身道:“哦,苏老师,何监特别叮嘱过,说你会过来。你跟着我来吧。”
小狱警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您其实可以到山下打个电话,我们开车去接您。”
苏回已经从晕车之中缓过来了,摆摆手温和笑道:“你们工作也挺忙,不用麻烦你们了,坐车上山来也挺方便的。”
狱警显然也经历过那一路的云霄飞车,和苏回聊了几句以后,又给他介绍着这里的情况,把他领入了行政区。
下午的监狱里,应该正是自由活动时间,外面有些嘈杂,苏回听不真切,可以分辨出一些杂乱的声音,还有尖锐的哨音。
狱警带着苏回走了一条内部狱警才会走的路,这边人少,建筑很空旷,苏回的权杖触碰在水泥地上,传来一点点微弱的回音。
他很快被引入一间有着单面玻璃的审问室,狱警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对他道:“我们马上把人带过来。”
苏回点了点头,把他的权杖立在一旁,然后又想起什么问:“有其他人来看过他吗?”
小狱警摇摇头:“这样臭名昭著又无比残忍的杀人犯,亲戚大约都避让不及吧,没有人来看过他。”
苏回又问:“他的父母也没来过?”
狱警点头:“他从小没爹,他妈好像生病了,自顾不暇。”
苏回听到这里点了点头,他摸了下口袋,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东西,抬头问:“我能不能从你们这里买点东西?”
小狱警问:“苏老师想买什么?”
苏回:“烟和打火机。”
听他说了,小狱警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递给他道:“唉,苏老师你客气什么,何监说了要好好招呼你。要是不够我再给你找一盒。”
苏回道:“谢谢,这么多就够了,我来得匆忙,忘记买了。”
狱警去带人,苏回把烟和打火机放入了书包里,然后又从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叠资料。
资料中有一些报纸以及打印的文件、照片、还有复印的警方资料。
苏回低头,艰难辨认着。他把资料按照分类,放在了面前的桌子的不同位置上,档案上记载了一个名字:宋融江。
这也就是他今天来白虎山监狱的目的。
不多时,狱警从外面带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的手脚都被铐着,显然是重刑犯。
他有些瘦,眼窝深陷,头发很短,但是他的身体不弱,铐着的手铐的双臂可以看出肌肉的线条,像是一头迅猛有力的豹子,他的手肘上还有一些瘀血,脖颈侧面也有擦痕,应该是近期打架所致。
狱警把男人按在了苏回对面的座位上,整个审问室里一时升腾起了一种无形的血腥气。
这是杀过多人的连环杀人犯身上才会有的一种气息。
苏回抬头看了一眼道:“把手铐打开吧。”
狱警愣了一下,明显在犹豫:“可是……”
苏回咳了两声道:“没事的,你们在外面看着,而且脚铐还铐着呢,我只是希望我们谈话时他能够放松一些。”
这里是整个监狱最为核心的地方,单面玻璃外就有多名带枪的狱警守在那里,犯人逃不出去,苏回希望他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能够和对方坦然对话。
狱警这才打开了男人手上的手铐,不忘如临大敌地叮嘱他:“等会你可老实点!”
宋融江侧坐在凳子上,晃动着手腕,抬起头好奇地看向眼前俊秀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标注:“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狄金森《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第6章
两位狱警随后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带上了。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顶面的白炽灯光投射下来,给对面的男人勾勒出轮廓来。苏回觉得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两个眼窝深陷下去,像是地狱里的骷鬼。
看着苏回,宋融江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他的两颗虎牙尖利:“你不该让他们打开我的手铐的。”
苏回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是散乱的,有些迷茫地看向他:“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脚铐困不住我。”宋融江笑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虎牙,掰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发出咔咔的轻微声响,然后他压低了声音说,“在那些废物狱警冲进来之前,我掐死你,轻易得就像是掐死一只鸟。”
苏回迎合他,用右耳去听,审问室里非常安静,他顺利捕捉到了宋融江的话,随后问他:“就像是掐死那些女人一样?”
就在半年以前,宋融江杀死了至少两位女人,而且都是殴打后掐颈而亡,手段极其残忍。
苏回低着头,依然在整理着那些资料,他神色淡然,面无惧色道:“那你可以试下,男人有喉结,用手扼颈会困难一些。”
苏回说到这里,从书包里取出了一支录音笔,当着男人的面按下了录音键。
他并不把他的话当作死亡的威胁,仿佛在真心实意地进行建议,礼貌性地和他讨论。
宋融江瞪着有着血丝的眼睛打量着眼前瘦弱的男人:“你不怕?”
一般的人,面对一个杀死过数人的杀人犯,多少都会流露出一些情绪来,或者是愤怒,或者是恐惧,但是他在苏回身上,什么也看不到。
苏回回答他说:“就算是死亡也没有什么好怕的。‘第一次生命丧失之后,再也没有另一次死亡。’”
眼前的人是个变态杀人凶手,凶狠,残暴,歇斯底里,喜怒无常,这句话苏回曾在男人的相关资料上看到过,是抄写在一张便签上的。而且这句话套用在苏回自己身上也很适用。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死亡早已经没有了畏惧。
“你看过我留下的东西……”宋融江愣了一下,心有所动,随即点头道,“是啊,他们没法再判我一次死刑。”
苏回又开口道:“我看你抄写了很多的诗句,其中有很多是关于死亡的,有些观点我很喜欢。比如: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
男人终于收拢了笑容,看向眼前的男人:“狄兰·托马斯……”
这两句诗似是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宋融江身上的那种强烈的排斥感不自由主地淡了下去。
在变成一位杀手前,宋融江的青少年时期,是一个有点文艺又敏感的青年,在他的各种本子上,便签上,会抄写上著名诗人的那些诗歌。
那些东西早就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宋融江你好,我叫做苏回。”苏回说着话做了个简单的开场,他的十指交叠在一起,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我还不够了解你,所以想来这里和你聊聊天。”
宋融江从侧着身变成坐正的姿势,终于肯跟他对话:“有意思,我关在这里几个月,我爹妈都没来过,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说吧,你到底是谁?是做什么的工作,记者?还是警察?律师?你来这里,想要干什么?”
苏回还没开始问他,他倒像是查户口一般问了起来。
苏回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看向他:“我是一名教授犯罪学的老师,我来找你,只是想要聊聊而已。”
“老师?聊天?”宋融江呵呵笑了,继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想在我死刑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