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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映川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连江楼的语气太平静,太寻常,就像当年自己还在断法宗时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这个男人的眼睛盯着,那深黑色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师映川不觉有些失态,他并没有掩饰这种表现,只觉得疲惫,就听连江楼道:“……你伤得很重,需要慢慢调养,好在并无性命之虞,没有大碍。”师映川闻言,没有理会,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刚刚坐起身来,就觉得眼前发黑,且还伴有强烈的晕眩之感,身上更是虚弱无力,根本支撑不得,眼睛一闭就要向后倒去,却倒入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当中,师映川强撑着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张脸了,男子一缕额发甚至垂到了他的鼻梁上,有些痒,浓黑得过分的眉毛下,只见两点星光般的寒眸,师映川只觉得头皮一麻,脑子却反又清楚了些,他本应该是愤怒的,可此情此景,却令他生出了一种有火而无处宣泄的无力之感,师映川闭上眼,一言不发,连江楼见状,似乎不以为意,只将青年放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既而右手二指搭在对方雪白的腕子上,静静探察片刻,方道:“你身体受损不轻,恢复起来需要时间,一切以静养为要……”师映川却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淡漠地说道:“……莲座,请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可好?”
连江楼闻言,目光微凝,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回到窗前,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师映川则是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渐渐的,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连江楼掌了灯,照亮了房间,师映川有些昏沉,身体上的不适令他感觉十分虚弱,这种滋味已经太久没有尝过,变得很是陌生,也很难忍受,不过就在师映川烦闷焦躁之际,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送饭的人来了,师映川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原本还没觉得怎样的肠胃忽然就开始蠕动起来,充满了空虚之感,迫切地渴望有东西将其填满,甚至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自从他成为大宗师之后,这种与普通人全无二致的生理需求已经被淡化了许多,现在重新回到身上,令师映川多多少少有些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就好象高高在上的神祇从云端被打落人间,沾满了俗世的味道,绝对谈不上愉快,一时间师映川冷冷的双眸中幽光如剑,又冷意森森,即使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却依旧直刺人心,不过正当他心下念头交杂之际,食物的香气却忽然浓郁起来,却是连江楼一手端着一只大碗,碗内盛着香喷喷的米饭,上面铺着几样菜,来到了床前,连江楼看了看师映川,这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将全身无力的师映川扶起来,让青年稳稳地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个表情平静如石头一般的男人用勺子舀起一勺米饭,配着菜,送到师映川嘴边,神色平淡地说道:“……张嘴。”
师映川一时间突然有些怔忪,此情此景,如此熟悉,记忆中那些老旧的碎片令他情不自禁地有片刻的出神,记得自己九岁那年冬天练功出了岔子,几乎死去,人人都以为他很可能就此成为废人甚至身亡,而那时连江楼却抱着他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他的筋脉,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几乎片刻都没有与他分开,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就连吃饭洗澡的时候都是如此,最终令他完全痊愈,在那段时期,连江楼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与眼下的情形,何等相似!而这样罕见的温柔,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了?如今再次体会到这一切,真的是恍如梦中……师映川心下忽然酸痛难禁,他一开始那种愤恨激切的心情渐渐沉寂下来,眼睛看着面色一如既往的连江楼,终于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觉的轻叹,然后张开嘴,吃下了面前的东西。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没人再说一句话,一时吃罢,师映川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再次躺下,半个时辰之后,连江楼又给他喂下一碗浓黑的苦涩汤药,师映川喝完了药,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头脑也随之昏沉起来,没多久就沉睡过去,这其实是连江楼的好意,毕竟师映川伤势很重,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清醒的时间还是少一些比较好,起码可以少受很多苦。
夜色渐深,水上却并不宁静,一艘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往来穿梭,从中隐隐传来丝竹笑语之声,亦可见人影绰绰,相映生辉,师映川所在的这条大船行驶甚速,穿过一片灯红酒绿,于船后拉下一道长长的白色水痕,船舱内,桔黄的烛火安安静静而燃,透出一丝微淡的温暖之意,连江楼依旧坐在窗前,不远处薄薄的纱帐内,师映川蜷缩沉睡的身影隐约可见,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轻微的两下叩门声,既而有人推门而入,却是大长老,这老者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淡绿色药汁,递给连江楼,这便是治疗伤势的药物了,连江楼吹了吹药汁,便慢慢给师映川灌下,大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师映川那微微苍白的脸,不觉低叹一声,道:“……可惜了。”
一路终于回到了断法宗所在的地界,这天中午,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的茶水摊前,车里分别走下两个人来,一个是看起来年事已高但十分矍铄的老者,另一个瞧相貌仿佛二十来岁的模样,但那眼神却分明是中年人才会有,这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男人身段魁伟高大,如同长枪般挺拔英锐,五官鲜明似刀削斧凿,无论容貌体魄都没有缺陷之处,刚一下马车,只简简单单那么一站,在场所有人脑海中便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世间竟能有这等气势的男子!
此时这茶棚内有不少人正在歇脚,龙蛇混杂,其中甚至还有路过这里喝一碗凉茶解渴的世家子弟,喧闹之声可想而知,但这男人一来,目光只略略扫视,立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男人的眼神并不如何锋锐,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纤毫毕察,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好在此人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只与那老者在一张空着的桌前坐了下来,这里的摊主虽是个小生意人,但迎来送往得多了,早练出一双利眼,忙打发了伙计去后面的井里取那筐湃着的果子,自己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亲自招呼,像这样的茶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拿来卖,不过这男子倒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要了一壶茶水并一盘牛肉,一盘素菜以及一盘馒头,也就罢了,不过在点了菜之后,男人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道:“……从昨夜一直到现在,你已粒米不进,虽是身体不适之故,也该勉强吃些。”
男子面色平板无波,但任谁都能听出这番话中的关心之意,而回答这话的,则是马车里一个明显虚弱的声音:“……不劳费心,一餐半顿还不至于就饿死了……”这声音中气不足,语调虚乏,使得一时间难以辨别说话之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十分好听,男人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倒了一碗凉茶,起身向马车走去,将茶水递到车窗处,不容置疑地道:“纵是真吃不下东西,至少要喝些水。”马车里静了静,然后一只手便慢慢伸出了车窗,端住碗,但这人显然手上乏力,只一颤,瓷碗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男子见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只又去倒了一碗茶,这次他没有将碗递给对方,而是登上马车,显然是要亲自去喂那人喝茶。
茶棚里众人眼见这一幕,心下不禁嘀咕,能让这样的男人甘愿如此服侍,也不知马车里会是什么样的出色美人儿?虽然对方没有露面,但方才接碗之际却从窗口处露了一只手出来,大伙儿眼睛可是雪亮,那手修长莹白,有如美玉,指尖纤纤似笋,如此美丽得出奇的一只手,那车中的女子又会是何等美法?定然是个绝色丽人无疑,更有那行走江湖的粗豪汉子看得心痒,心里不知转了多少龌龊念头,不过只看那黑袍男子的气度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倒也无人去做什么色令智昏的事,这时男子拿着空碗从车里下来,而饭菜也正好送上了桌,男子与老者便开始用饭,这茶棚里大多是三教九流之辈,歇脚之际便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事,说的正是前时五大宗师同临摇光城围捕青元教主之举,此事到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造成的巨大影响更是波及甚广,但那日八大宗师离开摇光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当天到底青元教主最后下落如何,如此种种,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因此自然是众说纷纭,而眼下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大周,自从那一日之后,整个大周朝已是疾风骤雨,不知有多少外人不可知的大动作已在暗中迅速进行,而眼下这茶棚里的大多都是一些粗鄙武夫之流,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真实的内·幕,因此现在嚷嚷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但这些话显然有人并不喜欢听,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阵咳嗽,正在吃饭的黑袍男子听见,便停下筷子,微蹙了浓黑得出奇的双眉,道:“……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莫要多思多想,徒费心神。”马车里的人又咳了几声,似是略略缓了过来,依稀笑了几声,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谈什么‘静心休养’的话,岂不可笑……”
这声音有着大概是虚弱造成的低沉,又带了些不知是慵懒还是身体不适的哑涩,但偏偏这里面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动人,糅合在一起,竟是让人心神微醉,只盼多听几句才好,黑袍男子闻言,沉默不语,那声音亦未再响起,但片刻之后,马车里却有些杂声,忽然间车厢门被一下推开,一只穿着雪白锦袜的脚从车里伸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只,下一刻,一团青影却蓦然栽下车来,显然是体弱无力,想要下车却根本连站立的力气也不足,直接腿软摔倒,不过这青影倒并未摔在地上,而是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那黑袍男子在看见车厢门被推开的瞬间就已走向马车,正好将其稳稳接住,皱眉道:“……你伤势未愈,下来做什么。”
只不过这时男子的话已经无人在意,因为在看清那青影的样貌的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人都已经呆住了,那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色憔悴,下巴尖尖,眼睛也显得很大,但一看就知道这并非天生之故,而是消瘦所致,一头披散的长发黑得像漆,墨色眼瞳里没有神采,只依稀散发着幽幽的淡光,额间至眉心的一道殷红也不知是伤痕还是胭脂,将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几近透明,然而就是这样憔悴虚弱的样子,却依旧令在场众人连呼吸都停止了,满心满眼都只剩了这张病弱苍白的面孔,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恨不能跪倒于地,膜拜这出自于苍天之手的杰作,那些大字未必识得多少的贩夫走卒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念头,满脑子只回荡着最粗陋直白的‘美若天仙’四个字,而那茶棚中的世家子弟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恍惚间根本没有办法清醒地思考,平生所知道的那些形容绝代佳人的词句下意识地就统统冒了出来,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到最后,也只是剩得‘美若天仙’这一句……在眼下这等直击灵魂深处的美丽面前,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华服贵公子,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小人物,在这一刻,认知却是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那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