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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兰木依旧死死咬着嘴唇,眼圈却微微红了。
风水香虽为幻术师调配,但戚琅给他的剂量不多,若是意志十分坚定,也能够硬扛过去,只是十分痛苦罢了。
于是楚韶更加疑惑:“你从前认识我?”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涔涔落下,把整张脸都弄得湿漉漉的,周兰木的睫毛一个劲地颤,这次终于没忍住,轻轻点了点头:“……嗯。”
楚韶一怔,下意识地起身退了一步,却差点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他喃喃地问道:“可我怎么不曾见过你?”
“是,不曾见过……”周兰木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也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楚韶见他面色涨得通红,费尽了力气才再次开口,“倾元二十一年,我……”
“你怎么了?”楚韶逼问。
“有朝一日,我……必要……” 周兰木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又挣扎的表情,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可见有多么不想说,“韶……我必要……亲手——”
他说完了这句,死死咬紧了牙关,再不肯说了。楚韶索性坐在了他的床前,满头雾水地盘算道:“你似乎比我还年长几岁,莫不是我小时候见过你?可你不是一直待在宗州,不曾回过中阳么?”
周兰木的声音也很好听,如碎玉入壶一般,泠然作响:“是,我不曾回过中阳……”
许是药效将尽,他突然开始颠三倒四地说起了些不知所云的话:“三更了……今夜无月无星……是个好日子……”
楚韶虽想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可瞧着这次药效将尽,恐怕问不出什么了,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他重新放倒在了床榻上:“罢了……哎对了忘了问你,你昨日遇刺,来我府邸,是刻意的么?”
这次没挣扎,周兰木一手松松地扯了他的衣带,语气很轻却很坚定地回答:“……嗯,临死之前,我想见你一面。”
楚韶眉心一跳,摸着下巴狐疑道:“你还真是故意来的?可你找我做什么……喂,你别睡啊,四公子!”
可周兰木再不睬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许是刚刚药力作用,他眼角还沁出了两三滴晶莹的眼泪来。
楚韶鬼使神差地掏了块帕子,想擦干他的眼泪,可他心猿意马,胡乱地擦了几下,手一抖便直接将帕子掉进了他的怀里。
也不敢伸手去掏,他只得呆呆地坐在床边,迟疑地盘算着。
风水香按理说是不会出错的,他必然没有说假话,照他之前的言语,想必当真与本家关系寡淡,与定风之乱也无甚瓜葛,甚至可为戚琅所用。但后边几句——莫非这人从前同他有什么过节?可他从不记得与他见过面……
楚韶越想越头疼,最后只得起身从房间里大步走了出去,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还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听见门被掩上的声音之后,周兰木却突然睁开了眼睛,往外偷偷瞟了一眼,他本想克制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这傻瓜也太好骗了……阳春,你瞧见他方才的表情没有?”
不知何时出现的陆阳春轻手轻脚地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认真地答道:“瞧见了,他似乎心神不宁,出门以后撞到了三个侍卫,还撞了一根柱子。”
“湛泸将军府中守卫如何,你混进来还顺利吗?”周兰木笑够了,便努力支了身子,想要坐起来,结果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又栽了回去。
“这将军府守卫太松散了,”陆阳春伸手从怀里掏了药,恭敬地洒了些在周兰木裸露的伤口处,“侍卫稀疏平常,方子瑜不会武功,只有楚韶自己是高手。这园内也没什么死角,只有后山的书房——楚韶若是在府中,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这书房里,他不在府中时,方子瑜便会一直待在那儿,我还没寻得机会去探,也不知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方才没有发现你?”
“照他平日的功夫,定能发现我,但他一心都在和公子说话,分神了。”陆阳春道,“以后有他在的时候,我可能也不能及时地跟在公子身边,公子自己小心。”
“放心。”周兰木点点头,刚想说话,便突然捂着胸口干咳了一声,随后又重重地接着咳了几声,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容如今惨白一片,咳了好一会才勉强缓过来。
他颤着手从怀中随便掏了块帕子,掩在口前,陆阳春在他榻前跪下,急急地道:“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公子不在府中,可万万要保重身体,要不叫我们如何放心得下。我来之前,春姑娘和芙蓉叮嘱了我好几句,想是担忧得紧,那牢狱寒凉,公子的症候怕是又要重了……幸好有方太医在这儿,要不然该如何是好呢。”
他絮絮说了几句,却不见人回话,便疑惑地抬了头,又唤了一声:“公子?”
周兰木却正在盯着手中那块帕子看——这帕子是方才楚韶给他擦眼泪用的,情急之下被他顺手摸了出来。陆阳春见他出神,却也不敢打扰,只得重新低下了头。
半晌,他才听见周兰木低笑了一声,轻飘飘地把那块帕子丢到了他的面前,用一种少有的冷漠语气道:“这东西太脏了,拿去丢了罢。”
第4章 朝中措
半月之后。
晚秋的天气微凉,似乎刚刚落过雨,路面上积了一层湿润的落叶。
周兰木简单披了件外衣,跟着方子瑜在廊间漫步。廊上悬挂着各色名家字画,廊外庭院却有些荒芜。
方子瑜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并不流连字画,却在院中的海棠树上停了一瞬,便解释道:“将军整日说自己是个俗人,不肯叫下人清扫庭院,只说这是俗趣。如今园子大都荒废,只有这株西府海棠生得好,四公子见笑了。”
“这株海棠,从前开花吗?”周兰木眯着漂亮的眼睛,打量院中那棵海棠,“瞧着长得的确好,想必将军极为爱惜了罢?”
他为人十分亲和,这些日子叫方子瑜生了许多好感,便耐心道:“从前开的,有三年不开了,今年生了花骨朵,想必是能再开花了罢,将军若见它开花,定会高兴的。”
“是好兆头啊……”周兰木叹了一句,方子瑜的目光从他脸上忽地掠过,突然觉得对方有一点点的眼熟,待细想时,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像谁,只得作罢。
他还在想着,周兰木的脚步却在回廊尽头停了下来,出神地看着这尽头的最后一幅字。
那字是凌厉的瘦金体,书的是《六州歌头》的上半阙——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方子瑜眼神一飘,笑问:“四公子很喜欢这幅字么?”
“一勾一画,颇具风流,”周兰木并不看他,只继续看着那字,仔细道,他略微垂了垂眼,话语突然一转,“若我没有猜错——这是从前太子殿下的手笔罢?”
“是吗,这字将军府落成时便有了,子瑜也不知是谁所写,”方子瑜飞快地答道,语气挑不出一丝破绽,“四公子怎么认得?”
周兰木不答他的话,伸手在装裱字的琉璃罩子上拂过,只道:“小楚将军是定风之乱的第一功臣,怎么能把废太子的笔迹挂在自己府中,若让有心人瞧见了,岂非是大不敬。”
“是,待将军今日回来后,我定会提醒他的,”方子瑜低头应了一句,抬眼却见他缓缓地往门外走去,“四公子这是要干什么去?”
“养伤养了这么久,人闲的发慌,想出门去转转,”周兰木回头看了他一眼,“将军不常在府中,你也该多走动走动,去去他常去的青楼也好,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不懂得及时行乐?”
方子瑜莫名其妙地被他教训一顿,却也不敢多说,只道:“四公子独身出门相比不安全,子瑜遣两个护卫……”
“不必了,”周兰木摆手道,“只说是养伤,又不是蹲牢房,何必要人跟着。况且这是显明坊的地界儿,哪来的危险呢?”
他一番话说得又温又缓,却叫人找不出反驳的余地来,方子瑜还没想好说些什么,人便在他面前消失了,也不知一个披着长袍的病人为何脚程如此之快。
他微微低眸,打了个响指叫来了两个侍卫:“你二人出门去跟着四公子,别让他出了什么差错——不出差错即可,其余的事不必多管,若不好动手,去临江仙报将军知便可。”
那两人对视一眼,领命去了。
从将军府出来之后周兰木心情显然很好,甚至从路边行人处打听了显明坊最气派的建筑是南坊门处谢家的宅邸,便顺了路优哉游哉地往南去。
显明坊是中阳四十二坊中最大的,布局也复杂。有许多权贵手眼遮天,并不按照规制修建府邸,使得坊间的路不像其他坊一般横平竖直,而是曲曲折折,十分难行。
于是周兰木顺理成章地迷路了。
他倒也不急,发现自己找不到原本的路之后,便顺手在路边拉住了个行人,十分有礼地拱手问道:“这位小哥儿,敢问一句,显明坊的南坊门在何处?”
显明坊中几乎没有布衣百姓,简朴些的估计也是大户人家的奴仆,那被他拉住的小哥儿粗略打量了一眼,见他白衣翩翩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大家子弟,不由生了几分恭敬:“大人说笑啦,这地儿大概在显明坊的中段,离南坊门倒是不远,但是有付氏宅邸横亘其中,不太好走——大人瞧这条路,你顺着这条路往西几百步,左手边去,过了朝中渠再往右手边去,再几百步,东绕过一座大宅子便是了。”
“啊,听起来倒是复杂得很……”周兰木喃喃自语了一句,“那多谢小哥儿,我自己去探探路罢。”
那布衣仆从挠了挠头,十分憨厚地笑道:“大人若是不急,小人正好要往朝中渠去,不如我为大人带路罢。”
“那便有劳了。”周兰木丝毫不推诿,微微点头,便十分自来熟地跟着这仆从往西边朝中渠去,“对了,不知小哥儿是哪家人?”
那仆从倒也善谈,一手扛着担子,与他亲密交谈起来:“我家大人是显明东边平成将军府那位,大人可识得?”
“平成将军沈琥珀,威名在外,自然识得。”周兰木露出一个有些仰慕的神情,“听说你家大人这两年也不再接管大内鹦鹉卫了,可是高升了么?”
“高升倒是谈不上,”那仆从冲他咧嘴一笑,小声道,“鹦鹉卫如今是金将军接管,西边的战事小楚将军也总是自告奋勇,我家将军日日在家静坐垂钓,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周兰木道:“沈将军达观知意,叫人艳羡。”
他随着那仆从一路到了朝中渠,瞧着他将木桶扔进了渠边一口井,边拉绳边道:“是啊——大人可知这朝中井?将军过几日便要酿梅花酒了,提前遣了我特意来这儿打水。听闻此井是挑了朝中渠风水最好的地儿打的,水质也格外清澈甘冽呢。”
他连打了两桶水,正打算挑上挑子继续随周兰木走,周兰木却伸手制止了他,招呼着他蹲下了身:“小哥儿,你瞧瞧这是什么玩意儿?”
那仆从站着的时候没有看见,甫一蹲下便瞧见他打的第一桶水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红色光点儿。
周兰木突然把手伸进了那桶有些冷的水,把那光点儿捞了出来,却是一颗珠子,仆从瞠目结舌:“大人不说我还真没看出来,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