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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豫让之后,絺疵也缓缓拜倒,目光坚毅,虽然说不出话来,但谁都能明白他的决心。
城头的知卒齐齐下拜稽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知瑶,他刚劲有力的左手拔除腰间的长剑,被淤血染黑的剑刃和依然晶莹剔透的柄尖形成鲜明对比,指向层层叠叠的包围圈。
“我观乎赵魏韩三家扎营很有条理,但彼此的呼应却不行,这是吾等的机会。立刻埋锅造饭,让所有人吃饱喝足,今夜丑时,便突围出去!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我将七千知氏子弟兵带到这里,便要将汝等再带回去!”
……
今夜无战事,天色逐渐灰黑,夜幕徐徐降临,呼啸的山风如同万千冤魂的哀号,呼呼作响,它吹过丹水河谷,止步于光狼城下,吹动了城头的大纛,也吹乱了知瑶披散的黝黑长发,吹起了他披肩的大氅。
士卒们饱餐一顿,死去袍泽的口粮成了他们的食物,吃饱喝足后默默的擦拭起自己的残缺兵器,看着城外赵魏韩营寨的漫天营火,他们心中充满忐忑,敌人如此强大,纵然突围成功,但七千人里,能有一半人活着走出去么?
还能作战的人都将随知瑶突围,只剩下老弱病残或自愿或被迫,留在城内留守,太阳升起后,这些人必死无疑。
丑时已到,城门开启后,豫让赶着马车往外驶去,知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光狼城,城楼在弩砲与强弓劲弩的摧残下变得千疮百孔,像这个国家被人打破的门户般凄惨无比,城头的大纛也被悄悄降下,移到了他的车上,依旧迎风飘扬,神采奕奕。
他对身边的豫让小声说道:“或许今日我就将埋骨于此,或许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但是我曾带着将士为生存而搏杀,为最后的一线生机拼命!
他拔出腰间的剑,指着前方十倍于己的万千营火,低声下令道:“借着夜色掩护,掩杀过去,敌军围城壁垒三重,破一重后便继续前进,后军跟上,掉队者自求多福!此战不为保晋侯威仪,只为吾等遭到魏氏小人暗算后咽不下去的一口气,只为活命,只为回家!”
“活命,回家!”
低沉的口号从背后响起,前锋从东、南两处城门离开,以飞蛾扑火的架势去进攻赵、魏数万大军。其余六千知兵则没有点火把,从北门鱼贯而出。
夜路不好走,根本无法保持队形,只能拉着绳子跟着前面的人走,在接近敌军壁垒的火光时,脚下才条件反射地开始加速。
知卒在黑暗中潜行,距离第一道围城壁垒数百步,赵氏斥候才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他们在壁垒前点了许多彻夜不息的火堆,隐约能看见敌人异动,大地的震动让他们感觉到了有部队在靠近,一名警觉的斥候忽然就直起身来,举起弩机,朝着黑暗里放了一箭。
“啊!”箭矢射中了,凄厉的惨叫响起,随即消失,叫出声来的人是被袍泽杀掉的……
但哨塔已经发现了有敌突围,他们开始大声咋呼,敲打铜锣!
“敌袭!敌袭!”
“杀过去。”知军也知道自己行踪暴露,开始呐喊冲锋,静寂无声的队伍突然就爆发出一声巨喝,手执长矛、剑戟的知卒杀向包围圈!
大而清晰的喊杀声蓦然在光狼城外响起,壁垒后值夜的赵兵冲向各自阵地,却有些措手不及,一时之间不知前面的黑夜之中到底有多少敌军。
知瑶在后面看着兵卒突围,虽然仅仅数百步就有许多人掉队,但一切看上去还算顺利。
他没有拘泥于此,转而凝视远方,西北面的山岭如同上古巨兽盘踞在小道间,赵军在那里放了两三千人守备,是整个包围圈最薄弱的地方。他已经派了两支敢死之卒佯攻南、东的赵魏兵营,吸引其注意力,主力则集中先击战力较弱的韩军北营,打开通道后再转向往西,从山道上杀出一条血路,完成突围!
这之后的路线?就连知瑶也说不清楚,他知道端氏已经陷落,但上党还不知在不在?赵军抵达汾水与否?魏侈也同时发动兵变了么?虒祁宫和晋侯在谁手里?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兄长可还安好?
就算这次自己侥幸逃脱,知氏又还能在晋国坚持多久呢?几天,还是几月?
前途如同茫茫黑夜,一切都是未知数,知瑶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巢塔之上,报警之声像是惊雷一般响起,在发现敌情后,哨兵疯狂的敲击铜锣,催促着营中的将士尽快御敌。
南营的大帐内,赵无恤听到杀伐之声,得到漆万的禀报后后便扔掉了手里的纸笔,拔剑出鞘出营察看。
“将军,知军出城了,南、东都遭到了进攻,但似乎人数不多,知氏真正的主力,已经突破了两道围城壁垒,向北杀去!”
项橐闻言脸色一变,连忙道:“主君,韩氏一向不以善战著称,若是知卒拼死突围,只怕……”
“韩虎有两倍于敌的兵卒,我也事先给他打过招呼,不至于引发营啸而全军崩溃。再说知军纵然向北突围,依然要面临丹水和我放在北面的偏师,谷地里是骑兵的天下,我若是知瑶,定不会一路向北,而是会打韩营一个措手不及,调动我军兵力后转而向西,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料定知瑶突围的真正方向后,赵无恤道:“传令下去,让轮值未眠的各军即刻启程,一分为二,一部分监视魏营动静,另一部分去支援韩营,我大军稍后便到!”
闻讯赶来的将吏们领命而去后,抬头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赵无恤突然长叹一声,眼中却闪过兴奋的神采。
“知瑶,历史上赵襄子的一世之敌啊,你我两世的宿怨和命运,今日,便在此做个了断吧!”
第802章 知瑶之死(下)
光狼城以北,韩氏大营已经灯火通明,韩兵作战能力的确是赵魏韩中最弱的,韩卒胆怯,喜欢以长弓和弩箭射伤敌人,却怯于近身搏击,但这毕竟是冷兵器时代,若无胆气的话,纵然远射机巧再强,也会被敌人靠近冲垮。
现如今,他们便面临着这种情况。
营内的韩虎已被知氏的袭击惊醒了。虽然有赵无恤提醒,他事先有所准备,但没有人能够料到身陷重围的知军居然如此果断,今夜便开始突围,而且直接就朝自己这边来了,这是柿子挑软的捏么?
韩虎很委屈,他为了保全家族实力已经竭尽全力,如今知氏还要来拖自己下水,必须挡住他们,不能让知瑶越过大营分毫!
但韩卒却没有他这份心气,他们遇袭后产生了一阵混乱:士卒们找不到自己的将吏,将吏也找不到自己的队伍,他们只能各自为战,依托营寨前的防御工事抵御敌军攻势。
好在韩氏的远射武器配备充分,箭塔之上,密集的箭雨扑面而下,塔楼前后交错,互为犄角,寨前一百步之内没有任何的死角可以躲藏。营外壕沟上方的踏板已经被抽空,深深的沟壑如同巨兽裂开的嘴缝一般,等着远处冲来的敌人失足掉下。
攻势受阻,连绵不绝的羽箭直接将北营前这片空旷地带变成死地,感受着密集长箭的破空之声,士卒们有些畏惧不前。知瑶焦急无比,若再不能突破过去,多呆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他虽然派出了佯攻的部队,好让敌人分不清自己真正的进攻方向,但以赵无恤的奸猾和无处不在的斥候,很快就会发现他主力在此。到时候赵魏两面合围过来,仅凭他们这仅剩的五千余人,能不能顶住一个时辰都是问题,到时候便不是突围,而是送死了!
为将者,不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别说面前是壕沟箭雨,就是火海,也要去跳,奋力一搏也许还有一条活路,再耗在这里,就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冲过去!用人命去填沟壑!”
知瑶立即下令攻强,用士卒的身体去杀开一条血路,因为才刚刚围城三天,韩氏又没有赵氏的高效,所以虽然建好了帐篷和必要的箭楼,沟壑也让分到的俘虏挖出,但许多地方连木墙都没来得及修。知氏前部顶着箭雨冲过去后再无阻碍,终于杀进寨中,韩军不敢应战,步步后退!
然而就在此时,殿后的知国突然转过身,双眼凝视远处,虽然是黑夜,但因为各处大营的火光,所以周围映照得和白昼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的本能让他感觉到了有危险来临,便一把卧倒在地上,耳朵紧贴地面细心聆听,随即脸色大变,立刻让人向前传讯。
“后阵来报,说似有一队骑兵向吾等冲来!”
知瑶心惊不已,赵氏骑兵的可怕之处,他们在先前的战役里见识过,一万五千知卒只有五千退到丹水以西,大多数是骑兵将他们撕裂为首尾两部分造成的。
“主君,怎么办?”
四周将士焦急不已,骑兵速度飞快,转眼即至,再不做准备,将死无葬生之地。
知瑶也回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后方,却依然咬了咬牙,传令道:“让豫让不要恋战,继续向前,越过韩营,便能抵达山道,突出重围!”
……
韩氏北营南面,马儿不安地晃动身体,打着鼻音。
虞喜骑在马上,伸手轻抚马背上柔顺的鬃毛,让这匹在夜色和火光、嘈杂声中有些焦虑的老伙计安静下来。
它不是虞喜的第一匹马,甚至不是第二匹第三匹,虞喜在下宫和成乡时得到的坐骑早已死于不知哪场战事里,这匹老伙计是六年前在鲁国得到的。赵鞅第二次来鲁国助赵无恤抵御齐人时,带了不少北地好马来,它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它来自代国更往北的地方,那里是茫茫草原,风吹草低能见牛羊,狄人部落的孩童三岁便能骑羊,再长大点,便开始在马上开弓射箭,主君说,他们是天生的骑兵。
但是在中原,真正的骑兵,只有一支!
“这就对了,等打完这一战,就放你在苑囿里安逸地生活。”
摸着宽敞的马背,感觉着跨下战马已经平静下来,虞喜紧绷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收回了手掌,开始就着营火检查着自己身上的武器、甲胄,身后千余人有样学样。他们的动作很轻很慢,细致而又认真,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能让骑兵们在战役中逃离大司命的传唤,尤其是在最为凶险的夜战里。
前方韩氏北营杀声不止,知氏的突围部队正在猛攻那里,而虞喜他们是第一批赶来支援的。
“出发!”
一切准备做好后,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跨下骏马四蹄包裹着生牛皮,马嘴上套着笼子,行动如风,快如闪电。最前方打着火把的十余骑纵马狂奔,除了四蹄踏在地上那轻微的敲击声,在黑夜之中,让人感觉不出任何的异常。
但当千余铁骑齐齐跑动时,却是震天动地的!
不用听,知氏后军没来得及杀入韩营的士卒已经能看清黑暗里冲向自己的是什么,他们慌乱起来,经过丹水长平一战,众人深知骑兵冲阵的威力。
知军虽然成功突破了韩营一侧,但他们已经不再是成建制的突围,而是杂乱的奔逃了。前方的路被堵住了,后军的千余人根本挤不进去,他们只能背靠着袍泽,瞳孔渐渐放大,在绝望下拼命大喊!
“啊!”
冲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知国在被一匹烈马撞飞前想的是,难怪他另一位堂兄知宵在温县遭到骑兵突袭后,回去便一蹶不振,原来这种冲击之势,是如此的可怖,足以让人破胆……